太和殿后檐,暮云沉沉,一轮孤月死白地挂在苍穹之上,冷光如刀般映在檐兽脊上,静得像要把人心割开。
殿内香烟缭绕,龙榻之上,皇帝气若游丝,形如枯槁。几名御医跪伏榻前,手足战栗,面无人色,连太医院使都只敢言“药石罔效”,不敢再提回天之术。
徐衍立于床榻左侧,捻须沉思半晌,终抬眸望向沈瑾瑜,低声道:“当断则断,陛下形势已不可为,若今日不摄政,明日太和殿便将易主。”
沈瑾瑜站得笔直,眼底未显慌乱。她低声道:“拟旨者呢?”
“拟旨太监魏正福尚在,将笔墨送入殿内三次,陛下却只握而不书。”
“既如此,”沈瑾瑜沉声,“暂不发丧。”
徐衍眉头一动,“太子殿下的意思是?”
“太和殿外即日起戒严,陛下重疾之事,只传话‘偶染风寒,需静养’。朝中政务由我署理,御笔朱批由宫中内侍笔迹仿效,严密封存,不得外传一字。”
徐衍闻言点头,袖中取出早拟好的调令,递予沈瑾瑜,“龙禁卫原本归皇帝直调,现由你接手。”
沈瑾瑜伸手接过,眼神一凝,冷声道:“先封东六宫,控制出入,后调羽林营五百人入宫,更换太和殿内外护卫。”
——皇城即将落幕一位帝王,朝局却仍不得显露半分死气。
寅时刚过,东华门一角,夜巡的金吾卫发现宫门外角楼灯火未灭,忙回报司礼监。沈瑾瑜已在御道前小殿设下临时议署,接报后立刻派人前往,换上自宫中调来亲兵,十人持矛按阵,将东华门守得水泄不通。
紧接着,延英殿内发生内侍争执。一名原肃王旧部安插的尚服局总管欲带人“为皇帝更衣”,却被守在殿外的副内侍监拦下。两人言语越发激烈,引来兵卫驻足。沈瑾瑜得讯后,未派人调解,只命人冷静围观。
一炷香后,尚服总管自知身份将露,口称“奉皇命查库”,试图强闯西暖阁,被沈瑾瑜早布的亲兵反擒,秘密押往御前值房。整件事被迅速掩盖,连御前总管太监都不曾察觉一星半点。
当日午时,太和殿外忽传出阵乱。
原属肃王一系的巡防校尉范承策带队例行换防,却被龙禁卫临时封路阻拦,他强行催马,竟撞倒宫道石阶上的小太监,场面一度混乱。
“范校尉,殿前守卫已归太子殿下指挥,换防之事需经太子亲批,擅调一兵一卒,皆按违制论!”沈瑾瑜身边副将沈翊声如惊雷,自殿阶而下。
范承策面色大变,却强作镇定,“我听闻陛下昨夜重病未醒,今不见召太医,太子却以摄政自居,究竟何意?”
此言一出,围观的官员面色变幻不定。
沈瑾瑜自殿后缓步而出,周身未披甲胄,却气场凛冽。她目光如霜,直视范承策:“你口称忠君,却不顾殿前规制,擅闯禁区,敢问你手中可有金牌调令?”
范承策张口欲言,却被沈翊高喝一声:“来人,拿下!”
几名禁军一拥而上,将其强行擒下。人群顿时寂静如死。
沈瑾瑜环视众人,目光落在左右文官身上,语气清淡,却冷若刀锋:“陛下龙体欠安,正是国本动摇之时。众卿身为朝臣,理应恪守本分,扶辅社稷,而非趁乱妄动。自今日起,凡未经许可擅入太和殿内外者,一律按‘通敌谋乱’律例处置。”
她话音刚落,一名年近七旬的中书舍人踉跄而出,拱手低头:“微臣不敢妄言,只愿太子殿下谨守中宫,不辱陛下信托……”
沈瑾瑜轻轻颔首,却不再回头看他们一眼。
入夜,太和殿深宫之中,皇帝气息微弱,双目紧闭,手指却在微微颤动,似是梦中有话欲言。
沈瑾瑜站在龙榻前,静默良久。她并未跪下,只将调兵文书收进袖中,低声道:“父皇,儿臣已替您守住了太和殿。”
“可这太和殿的梁上,不知还藏着多少人要看我们兄妹沉下去。”
她轻叹一声,转身而去。
身后夜火明灭,香灰落地无声,仿佛皇城之上,每一块砖都埋着火药,每一步都踩在沉雷之上。
——
申时未过,御史台上呈一封奏疏,由左御史中丞韩宗瑄亲笔,措辞隐晦,实则锋芒直指太子。
“陛下龙体未复,然近日诸政皆出自太子之手,旁人虽不敢言,臣心内忧惧。恐权归一人,礼法失度,非国之福也。望陛下明鉴,亲召群臣宣谕朝纲,断疑止谤。”
奏疏送达延英殿时,徐衍正在校阅内府文牒。阅至第三行,他面色已然一沉,拍案而起,寒声道:“好一个‘断疑止谤’,这是明目张胆地逼君出面。”
侍从低声:“韩宗瑄与肃王交好,素有来往,如今骤然发难,是否试探陛下是否……?”
徐衍目光幽深:“他不会只为试探,他是在等我们慌。”
沈瑾瑜收到奏本时,正在太和殿侧殿整理今晨递交的奏折。
她翻看韩宗瑄奏疏时神情平静,眉头却缓缓锁起。片刻后,她合上奏本,吩咐:“将此本移交御前,由我亲自批驳。”
亲信低声提醒:“殿下,此奏若由您回驳,便等于坐实朝政由太子决断之实。”
沈瑾瑜微抬眼,语声冷淡:“不驳,才是坐实。”
翌日早朝,太和殿外风声猎猎,宫墙之下重甲森然。三品以上重臣皆在,但肃王旧部却人数骤增,文武之中已有数人暗投韩宗瑄麾下,隐隐构成一派。
韩宗瑄身着朝服,立于班首,神情肃穆,行礼毕后率先出列:
“陛下既卧榻多日,臣等忧心国本动摇。臣以为,当今太子虽蒙陛下信重,但监国之责,尚未有诏明立,今朝事日繁、事权旁落,陛下若不亲自出面,一旦传出谣言,恐引百官疑惧。”
他话音落下,朝堂一片寂静,众臣面面相觑。
沈瑾瑜却并未急于出声,她缓步上前,沉着开口:“韩御史所言不虚,然陛下近日体弱,为保其安宁,命我署理军政,以待龙体康复。”
“此令为陛下亲口所言,内有内务府总管与翰林院值笔见证。”
她扬手示意,侍从即刻递上一封昨夜由魏正福亲书的旨意,封签仍未拆破,徐衍亲执,交至韩宗瑄手中。
韩宗瑄细看之下,面色微变。字迹虽非皇帝亲笔,但语气用词与平日旨意无异,且落款确有印玺,反驳不得。
他冷声一笑,退回班中,却低声对身后一名中书令耳语:“此印极可能是……仿制的。”
当日午后,延英殿内安静沉稳,纸卷翻动声细微清晰。
沈瑾瑜接过东厂传入的密信,指尖微顿,展开薄笺,目光一行行扫过。字迹略显潦草,显然是密谍匆匆记下,但要点清楚。
她看至“若太和殿三日不传旨,当起奏请召见帝驾”一句时,眉头缓缓蹙起,薄唇轻抿。
“他们终究等不住了。”她轻声道,语气里透出几分不耐。
徐衍站在案前一侧,眼神沉静,低声道:“再忍一日,若他们还见不到动静,便会越过宫墙,向外廷施压。那时就不仅是奏折了。”
沈瑾瑜放下信笺,手指轻敲几下案面,沉思片刻,嗓音低缓:“宫内是死局。只要陛下不见,他们便没有借口。可他们若真逼我亮出龙榻……”
她抬眸,语气忽而一转,冷若冰霜:“那就是与我撕破脸的时候。”
徐衍神色微动,却未言语,只轻轻点头。
申时过后不久,韩宗瑄果然再度上奏,奏本以“民心惶惶,朝纲不明”为由,请求皇帝亲自召见群臣,稳定人心,措辞比昨日更为锋锐,言辞之间隐隐带着胁迫之意。
延英殿灯火未熄,沈瑾瑜接过奏本,目光在“群情激愤”“太子越礼”数词处稍停,神情淡漠如初。
她不再示意他人,提笔蘸墨,几行批注落下:
“陛下需静养,凡扰圣躬者,皆视作忤君之行。韩宗瑄此疏,予以驳回。”
她落笔时力透纸背,笔锋入木三分,末尾处尚未干透的墨迹随着她搁笔微微晕开。
徐衍看完批本,挑眉轻声:“殿下这是杀一儆百了。”
“他们以为我在退让。”沈瑾瑜将批本合卷,“我便让他们知晓,我也有底线。”
不多时,她命人将此批本连同原疏贴于延英殿公榜之前,由御前侍卫看守,任何人可随时查阅。
消息传出后,原本尚在观望的几位吏部、礼部官员当夜便遣人送信至沈瑾瑜处,字里行间皆是“愿听太子调度”“不敢妄言”之意。
翌日早朝气氛骤变。
众臣虽未明言,但立场已显倾斜。肃王余党虽仍在,但韩宗瑄一系明显势头大减,几名原本与其交好的朝官悄然避席,甚至未敢言及“召见帝驾”一事。
沈瑾瑜站于班首,神色如常。
当夜,韩宗瑄归宅途中,突然遭遇一场“意外”——其家轿车轮折断,跌入沟渠,虽无大碍,却惊动禁军,连夜缉查。
坊间传言纷起:韩中丞质疑太子,竟被人“警告”。
风声再紧一分,宫中空气压抑得几乎无法呼吸。
延英殿内灯火通明,沈瑾瑜翻阅着今日最新的奏本,一页页批下去,字迹沉稳坚定。
她知这不过是第一波试探。
真正的暴风,还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