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梧在晚哨后回了房间,距离关灯还有一段时间,他这才好好看清这里的样子。
这是个单人间,仅有一张木板床,一条薄毯,一把椅子和一张圆桌。桌椅皆由木头制成,杀伤力极其低,再怎么使劲最多也是见点血昏迷一会。一扯就破的薄毯也无法成为犯人自挂东南枝的工具。
西面有一扇四个手掌宽的小窗,竖有三支铁栏,有锈,但很结实。这里是四楼,从窗跳出去存活根本不可能。
铁门有两层,分层而锁。里层由五柱铁杆焊着上下两条钢管而成,外门结结实实一块大铁皮,上面有不少暴力留下的痕迹,但很显然,留下这些的人都没打破它。而且门外不时会有狱警巡逻,一旦有动静就会被察觉。
总而言之,这个地方很安全,只要不开锁,外头的伤不到里面,里头的碰不着外面,各自安然无恙。
狱警拉下电闸,整栋楼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里。
梅立茂见外头没了动静,卸了椅子腿从挖空的凳板里拉出一条铁丝,招呼着梅立发等人起来。
梅立发戳了戳梅立茂的肩膀,说:“哥,他住四楼,单人间。”
梅立茂扭了扭铁丝,手从铁柱间的空隙绕过去,把铁丝伸进锁洞里,说:“知道。”
他的手腕左右摆动,咔哒一声,锁开了。梅立茂拉开内门,回头和梅立发相视一笑。
瘦猴伸手一推,外门便开了。他小声道:“这回又花多少钱贿赂……”
“别嘀嘀咕咕了,快走!”壮汉回手拉了一把瘦猴。
四人摸黑从走廊过,过了拐角就上楼。梅立茂认好了房间,再掏出那条铁丝撬锁。
瘦猴揪住壮汉的衣角问:“你不觉得奇怪吗?今晚怎的没有人巡?”
壮汉拍掉他的手,一颗心都放在梅立茂的手上,随口应到:“那是老天爷赏的好运气!叫我们躲过了,哪没人巡呢!快别神神鬼鬼的,瞧,门就开了。”
果不其然,他话音刚落,锁便开了。
梅立发拉开了外门,梅立茂又伸手向内门,回头道:“小点声!把人吵醒了怎么着?”
壮汉连忙捂了瘦猴的嘴,说:“嘘嘘嘘!”
梅立茂轻轻推开内门,探头往里看了眼,江文梧枕着胳膊侧躺在木板床上,床尾还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薄毯。
梅立茂朝后面招了招手,四人偷偷摸摸地走了进来,瘦猴是最后一个,他小心翼翼地将门合上。
梅立茂站在木板床边,借着月光看江文梧流畅的侧脸,痴痴地说:“真好看。”
“可不是嘛。”壮汉搓搓手,凑到床边贪婪地看着江文梧的脚踝伸手就要摸。
梅立发马上按住他的手,说:“急什么!我哥都还没上手呢,轮到你了吗!”
壮汉连忙点头,往后退到瘦猴身边说:“是是是。”
梅立茂蹲下,几乎是靠在床板边。江文梧的长发被撂到一边压在那段温玉般的脖子下,只有散开的几缕铺在木板床上。梅立茂伸出双臂轻柔地扶住江文梧的肩膀,屏气凝神地将他翻了过来。
江文梧的闭着的眉眼太过柔和,在月光下像是透着淡淡的荧光,润出水色。
梅立茂慢慢地靠近他,却在半空停了下来。
梅立发见状,问:“怎么了哥?”
梅立茂似乎有一点迟疑,稍微偏头看向弟弟,说:“我总感觉他没睡着呢,怪吓人的。”
梅立发伸长了脖子一看,江文梧慢慢地睁开眼睛,眸中秋水未醒,越发浓郁的是要缠溺死人的沼泽深谭。
梅立茂看着梅立发欲发惊恐的表情,尚未转过头来,只觉得侧颈一痛,天旋地转间就让人扭着手压到了地上。
江文梧按住梅立茂一只手,膝盖压在他的颈部,一言不发地将那人钉在地上。
壮汉一惊,撸起袖子就要上前,说:“干什么!快放开大哥!”
江文梧膝盖又往下压几分,梅立茂脑里晕乎乎的,喘不上气,涨红了脸也说不出话,两条腿在地上使劲地扑腾。
梅立发马上摊开手拦住壮汉,对江文梧说:“你要怎么样?”
一夜暴雨,次日天朗气清,地上的水洼飘着被打落的新叶。
楚凤训推开车门,臻青撑了伞走下阶来接。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宽敞的大道上,监狱的高墙青苔斑驳,底下种着排荆棘,还摆放着铁刺网。
臻青说:“江文梧昨日只与温二少爷,程轲有过接触。我昨夜让警卫放松了巡逻,在程轲房间周围安插了人。”
两侧的狱警拉开大门,楚凤训稍微低头,进了门。
臻青收伞,继续说:“我们等了一夜,他并未去找程轲,倒是早上狱警开他房间的门时见四个鼻青脸肿的人吓了一跳。”
臻青降了声调。
“还有,昨夜五楼李丰溯自裁,送到医务室里救了一早上,没救过来。”
楚凤训喝了杯热茶,挑眉,说:“人在哪,我去见见。”
审讯室的灯光昏暗,屋内潮寒,时而有水滴落的声音。江文梧两手被铐在扶手上,他靠着椅背,坐得有几分惬意,正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审讯台出神。监狱现在归军务院管,楚凤训特地要典狱长臻青盯着江文梧,故而他一早就被提到这里等着楚凤训的命令,没人审问就这么枯坐到现在。
楚凤训推开门,拖了一把椅子坐到江文梧对面,直勾勾地看着人,也不说话。就在江文梧觉得楚凤训要在他脸上盯出两个洞来时,楚凤训脸上突然动了动,带着似乎有些满意又关怀的笑问:“小少爷,这两日过得可舒服?”
江文梧礼貌回笑,说:“托您的福。”
“早让你乖一点,睡的就不是这木板床了。”楚凤训走到他面前俯身,“干了什么让关在这里,瞧这灰头土脸的可怜劲。”
江文梧并不回避楚凤训的目光,说:“打扫。”
楚凤训伸手捏起江文梧袖子上的一角布料,晃了晃,说:“爱干净?两天没洗了身上都腌入味了吧?细胳膊细腿能有什么力气,还用得着铐着?臻青!”
臻青应声开门递上了钥匙。
不远处的刑具冷冰冰地架在墙上,细细闻来还能嗅得一丝铁腥味。空旷的室内多了个人后莫名显得拥挤起来,面前的人站着挡住唯一的光源,高与低的位置关系带来不少压迫感,江文梧却无法回避这种不适,只能看着楚凤训悠闲地挑着钥匙。
他眼里藏着笑意,似乎格外享受这种时刻。
江文梧收回目光,默不作声看着楚凤训单膝跪着给他解手铐。他似乎对这锁不甚熟悉,拿着钥匙摆弄着江文梧的手许久。
楚凤训抬头时正对上他探究的眼神,语气佻达地说:“怎么,后悔没答应我?”
江文梧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淡淡地回:“不敢高攀。”
楚凤训拍拍裤子起身,说:“别急着回绝啊,往后日子长着呢,慢慢想。先带你去洗澡,走吧。”
江文梧仍然八风不动地坐着,没有起身的意思,他清了清嗓子,说得礼貌又客气:“洗澡这点小事不劳您费心,如果没什么事了还请长官——”
江文梧喉头一噎,竟叫楚凤训一弯腰将他扛在了肩头。
那人十分熟稔地拍了拍江文梧的腿侧,大声说:“不认路啊?那我带你去。”
江文梧一天没吃东西,此刻肚子硌在楚凤训肩上,随着他走动一颠一颠的,胃里阵阵反酸就要呕出来。他连忙伸手捂了嘴,尚能动弹的小腿在空中乱踢表示抗议。
楚凤训按住他的腿,弯腰过了门,说:“清一下澡堂,叫人把热水闸开了。送身干净衣服,宽敞点的。”
江文梧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双手支在楚凤训一侧肩上,欲借力挣脱。楚凤训一掌压在江文梧的后腰上,那人像是被捏了后颈的猫,吓得一激灵,片刻后就静了下来。
楚凤训弯了嘴角,掂了下肩膀,说:“你别乱动,当心磕着墙,再到医务室躺着就痛快了。”
臻青用不怀好意的眼神送走了以别扭姿势走远的二人,一肘子撞了下信玉的手臂,颇为好奇地说:“这是谁啊?竟然不是用自生自灭的方式处理。”
信玉没说话,伸臂从后面扶正了臻青歪掉的帽子。
楚凤训转身反锁了澡堂的门,找了处高桌把江文梧放下,转身往柜子里拿了条浴巾抛给他,说:“新的。”
江文梧坐着歇了会,好不容易才把那股反胃的劲和鸡皮疙瘩镇下去,他脚尖够着地面,不接浴巾就往门的方向走。
楚凤训侧身抓住他的胳膊,说:“反了,洗澡往里边走。”
江文梧甩了下胳膊,挣不开。
楚凤训不放,逼近一步说:“怎么,要我帮你洗?”
江文梧平静地说:“我自认态度尚可,长官若要审问,我自会一一回答。”
楚凤训不带半点调侃的意味,正儿八经地说:“让你洗澡洗便是了,说这些做什么。”
江文梧回头,吸了一口气说:“一个星期前有人找到我,叫我顶了奏事送令单到军务院,让你见血,我会得到一大笔报酬,连升几官进问政司。我自诩会点三脚猫功夫,又抵挡不住金银名利的诱惑便答应了他,两天前康廉直果真找到我让我送令单。我没能开刃算任务失败,进了监狱是我自食其果,我都认了。”
楚凤训拉紧了人,把他往自己身边拽,说:“错了,你家中有钱有关系,会贪这点?”
他力气太大,江文梧趔趄一步,又稳住身形,语气淡淡的,回道:“我家再如何,也只是边商,送我入办公院已属不易。”
楚凤训说:“你既知不易,又冒险做这等龌龊事?”
“龌龊?”江文梧笑了起来,看向楚凤训的眼里多上了打量着的鄙夷,“长官觉得这算龌龊,办公院里再下流的事你敢说不曾见过?世家财阀盘根错节,我这般小鱼小虾若要往上只能随了大流颠簸,又哪里走得了你们所谓阳关大道?”
楚凤训试图从江文梧的面部表情来考差他说的话真实有多少真实性,但他说这一番话时表情毫无破绽,简直无懈可击。楚凤训十分冷静,说:“你的话有道理,但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不怕江氏受打击报复?那人能让你来刺杀我,也能在事情败露后除了你,你觉得没了一个你无所谓,若是有人以此为把柄威胁你兄长又如何?你如今过得安稳,是心够硬还是背后又有什么倚仗?”
江文梧说:“长官倒对我家事上心得很,若有不测,兄长自有万全之策应对。更且我赤条条的来,除了一纸荐书,什么也没有。”
楚凤训将他又拉近了些,二人几乎要贴在一起,他一字一句地说:“你撒谎。”
面对楚凤训的胡搅蛮缠,江文梧不怒反笑,说:“我话已至此,长官不信,一查便是,何必旁敲侧击?”
楚凤训不知何时拿了毛巾沾水,他一把拽过江文梧,将毛巾罩在他头上一顿搓揉。
江文梧要抓他的手,一句话让楚凤训揉得断断续续的。
“你……停!……讲理!”
楚凤训一把掀开毛巾,目光扫过江文梧乱蓬蓬的头发,他发红的眼尾,鼻尖,面颊和嘴唇,因眩晕而一时露出的柔软的所有一切。楚凤训忍不住想伸手碰上他的脸,在快要触碰时却被他的鼻息烫得畏缩。
楚凤训声音暗哑,低声说:“我信不过你。”
江文梧脑子里晕胀,周遭一切都零零碎碎地旋转,拼接,搅乱。刚被压下的恶心倏忽冲了上来,阵阵胃酸直撞喉咙,嗓子火烧火燎地疼。
他抬手捂住了嘴,试图把要涌泄而出的酸水咽下去,可眼里阵阵发黑,腿一软便砰地一声半个身子倚靠在一边的桌上。
楚凤训适才反应过来,有些慌乱地问:“你怎么了?”他刚伸手要去扶,江文梧便抬手制止了他,苍白的手掌对向楚凤训,这是不容置喙的拒绝。
楚凤训眼神一暗,把浴巾放到桌上,转身走了。他合上门,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朝站在走廊拐角的臻青说:“那四个审了?”
臻青快步走了过来,跟在他身边说:“为首的叫梅立茂,两年前因盗窃入狱。昨日他见色起意,夜里用铁丝开了门,带着同寝室的三个人趁着巡防放松的空档溜进四楼。其他三个还在医务室躺着没醒,尚未审。”
楚凤训眉头紧锁,说:“铁丝开锁?那外门岂是里边的人能开的?查查哪个混子口袋里多了几两银票。不管醒不醒,把那四个丢到禁闭室反省去。李丰溯呢?”
臻青替他开了门,说:“已经停在太平间。凶器是一把约刀刃十厘米长的匕首,放在证物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