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空,不接。”
楚凤训屈指把文件袋弹下桌。
熟悉的人熟悉的位置,余南胆子一点没长,趴着颤颤巍巍地伸手摸文件袋。
这种活接了空给自己添麻烦,楚凤训不接是情理之中,但军务院闭门谢客这么多日,政务院和世家也该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不见人,大家都急得团团转,当时说好了一起进,好不容易今日开门了,世家的人催着他去递文件,自己却站在门口不动。
这下好了,该来的没来齐,楚凤训肯定不接。
“他们准备给长官拨一笔钱。”余南抱着文件袋,把自己打听的消息都倒出来,“要长官接了这个案子才走流程。”
楚凤训手里攥着小锉刀磨菩提子,说:“多给钱不必,把之前欠我的都还回来就行。”
余南心虚地抱紧文件袋。
“你也觉得不可能是吧?”楚凤训将磨出乳白色的指环举起对光端详,“拿不出合我心意的就等着林氏这件事走法院。”
敲门声适时打破沉默,余南下意识偷偷偏头去看,来人是身上带血的信玉。
他一身军装笔挺,靴上有泥,浸血的手套和手枪一起别在腰间,略过余南朝楚凤训行礼,道:“长官。”
“还不走,真想在军务院吃午饭?”楚凤训把指环放进小锦盒中,几枚铜币垫在莹白下都亮了几分。
余南连忙离开,待人走后信玉才开口:“窝点已经捣毁,军械都缴收了,货是从临江楼转过来的。”
夜市还真成了江文梧口中的“黑市”,那地方偏僻,鲜少人注意,之前楚凤训也少来这里,若不是那晚一时兴起,还真发现不了这些贩卖军械的勾当。
“万里蓝?”
楚凤训面色一沉,似乎想起些不太好的事。他推椅起身,拽开领带,又问:“姚策官位交接好了没?”
临江楼内正中央是张极大的鼓,几位舞女身着霓裳,正扬着披帛起舞。鼓后一座巨大石砌假山,既造流水,亦有飞云,兼顾林秀,同含花香,琴师端坐其间抚琴,雅致非常。假山背面则是一处木台,乐师忘情演奏。
二楼三楼挑空,三楼探出一处露台。四支柱子撑着金顶,飞檐下垂紫色曼纱。
男子盖着大张宣纸,紫纱掩面,手中笔墨未干,在白瓷鱼缸中洇开一片赤红。他衣裳半敞,露出大片胸膛,在音乐急转直下时猛地蹦起,奔至桌前口中念念有词地写字。
金色的鱼尾在软垫上绝望地扑腾,轻纱在地上铺出紫色的河流,万里蓝烦躁地丢开笔,捏起鱼尾往下一扔,一枚金色入池,惊起一圈涟漪。
“文章憎命达。”万里蓝用紫纱绕住脖子,誓要让窒息逼出灵机,很快他便泄气地伏在栏杆上,无聊观望楼下众生。
来来往往行人皆是模糊,突然一点清晰格外显眼。万里蓝当即惊呼,跑到门外叫人。
他指着被围着却从容不迫的人,说:“带他上来见我!”
江文梧无视推到面前的牌子,不断躲避凑上来的手。临江楼的规矩,入内前先交押金领牌子,按押金多少将牌子分为三个等级,木为最次、石为第二、玉则最高,各自找到想与其交易的人,换牌子入隔间商议。
“一般情况下临江楼只收佣金,不接生意。万里蓝的破例没有规律,次数很多。”
甘攸将图纸摊开。
“万里蓝一直待在三楼露台,一楼情况尽收眼底,若要吸引他注意,除引起骚乱外还可以去假山琴台和芙蓉鼓舞台。”
甘攸的话犹在耳边,江文梧看向假山,琴师正离席休息,下一位琴师还未上场。他正要挪步走去,突然一个玉牌子挡在眼前。
“这位先生,我有桩生意,能否赏脸雅阁一谈。”来人相貌周正,西装革履,眼中黠光难掩。
江文梧翻过手中木牌,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人,说:“没兴趣。”
“定不会让先生亏本。”那人不懈地往他身边凑,嘴里吐不出几个新字,还三番五次抬手拦。
一人也就罢了,效仿的人越来越多,以江文梧为中心围出圈圈人墙,他被困其中竟一时难以动弹。
“那边怎么了,什么大生意?”姚策放下酒杯,从窗子探出身去,可惜视野被假山挡去大半,只能看到汇集的人群。
“估计是冲万里蓝去的,”楚凤训把杯中茶水往茶盘一泼,“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二人拿了牌子下楼,绕过芙蓉鼓时人群已经散开,中心的人只留下小厮盘里一只木牌。
“我们老板有请,先生入内切勿高声。”小厮推开一扇扇门,低声嘱咐着。
江文梧颔首,发现这些门雕着各样的人兽神魔,似乎能连成一段段故事。
最后一扇门是向外拉开的,不知何处吹来一阵风,紫纱遮去视野,迎面而来一股幽香。
江文梧正要撩纱,遽然一张脸顶到面前,手腕一热,门在身后合上,他被拉了进去。
“在下万里蓝。”
万里蓝笑得灿烂,热情地请江文梧上座,瞥见他身后长发,问:“公子贵姓?”
他亲自倒茶,行动间衣襟滑至肩头,欲落不落。
江文梧神情冷淡,说:“免贵姓江。”
万里蓝更加兴奋,将腿收到座上,身姿分外妖娆,问:“公子拿了木牌进来,要做什么生意?”
“我要找人,还要问一件事。”
“买人、卖人、害人、杀人、找人、藏人,找人最贵,木牌不够。”万里蓝闻言正经几分,“公子的押金,只有那几张钞票吗?”
江文梧看着他站起来走了几步。高挑的人影在紫纱中若隐若现,桌边纸篓里堆满了废纸,地上泼了一片红墨。
“押金可免,江公子的生意我也可以做。”
万里蓝快步到他面前,眼中闪着炙热的光。
“爱上一个美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江公子陪我玩一场游戏吧。”
楼梯处爆发一阵躁动,姚策敏锐地嗅到八卦的气息,喊一声沉思的楚凤训就跑过去。
然而当焦点黑着脸与他擦肩而过时,姚策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当衣衫不整的人光着脚哭着喊着追去时,姚策真想把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丢掉。
“怎么回事,那是谁,万里蓝?”楚凤训来得晚,只看到了万里蓝状若弃妇的背影,“他怎么这副鬼样子?”
他推一把呆愣的人,疑惑道:“姚策?”
姚策艰难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未等他说话,哭哭啼啼的万里蓝回来了。
“我那注定不得善终的爱情。”他痛心疾首地捶着胸口,两边脸颊都还红着,走动时若负千斤。
“他,他……”姚策僵硬地回头,又看到楚凤训那来不及换下的制服裤,“这个颜色不好。”
楚凤训古怪地看他一眼,喊正要上楼的万里蓝。
万里蓝尚未出戏,还在朝小厮诉苦:“腰缠万贯颜如玉,他是我亦是。我们如此般配,可他厌恶我,我好苦的命。”
“我是老了点,老牛吃嫩草怎么了?”
“把他的信息都查来,我明日要去找他,谁让我如此爱他。”
“此生我非他不可!”
“万老板!”
万里蓝一惊,不满地回头,看见楚凤训时江文梧的身影也在脑里冒出来,他尖叫一声,提起衣摆跑上楼。
“灵感来了!灵感来了!”
人走了声音还在回荡,楚凤训站在原地,无语地看着被开关得乱七八糟的门。
“他有病吗?”
“他有病。”被骚扰了两日的江文梧无可奈何地来到军务院找楚凤训,看起来十分憔悴可怜。
万里蓝不论清早深夜,只要来了兴致就满城找江文梧发疯,江文梧在哪里都不得安宁,又没法找人处理他,只能躲到楚凤训这里来。
“那天是你……”楚凤训听他几句也算懂了姚策所言为何,“你跟万里蓝什么关系?”
莫名的质问打得江文梧猝不及防,水喝到一半捂着嘴咳起来。
楚凤训拍拍他的背帮忙顺气,但还皱着眉,满脸不爽,问:“你有求于他?”
江文梧嘴里的“是”还没说出来,楚凤训又道:“所以任他胡来,追着你到处跑,不分场合地示爱?”
江文梧也蹙眉道:“我只是和他做了一个交易。”
“那我呢?”楚凤训的音量骤然拔高,“你不传我们的绯闻了,反倒是任万里蓝纠缠,我怎么办?”
“什么?”
楚凤训看他一脸茫然,平心静气一番,说:“我的意思是,有了他,和我的交易就不重要了吗?”
“我们现在有新的交易了,旧的自然不再需要履行。”江文梧缓过气来,“林谒阁的案子如何了?”
不论世家开价再怎么高,楚凤训就是不接那案子,不得已舒泊渊又叫时降来找了江文梧,要他想办法一定让楚凤训接这个案子。
自从上回问不出江文梧报酬后楚凤训就再也没跟他提过这件事,虽答应江文梧要办此案但就是气定神闲地拖着,仿佛知道世家会向江文梧施压,江文梧一定会在压力下跟他提出报酬让世家来给一样。
这无端而来的想法困扰江文梧许久。
“他们开的价不够我经年亏损,这个案子不知道又要花我多少钱,”楚凤训话里有气,不知是在气谁,“再拖久一点,我要看看这些老头能掏出多少黑心钱。”
“钱财是死物,价值定在那里,一时用完便没了。”江文梧说,“不如要个能生财的。”
楚凤训挑眉,问:“比如呢?”
“要一块地。”
“现在空出来的地只有王氏的,太小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楚凤训不置可否,反问道:“你想要?”
“我不是世家,要不了。”江文梧平静地阐述着,“我只是觉得,比起钱财,土地对于你的价值更高。且在你治下,那块土地上的人民可以安居乐业,过上好日子。”
“原来在你心里我如此值得交付,”楚凤训喜形于色,方才的不悦瞬间抛诸脑后,“行,我明日就去找他们要,接了这案子尽早打了赵烔。”
江文梧嗯一声低头闭上眼休息。这两日没睡好,白天又一直看账本文件,眼睛干涩,人也疲劳。现在正事聊完了,距离楚凤训熄灯也还有一会儿,抓住机会就休息一会儿。
楚凤训则是无声无息地出门,不久后端回来一碗面。
香味还没靠近时江文梧就醒了,再睁开眼时楚凤训已经分好两份。几许油星浮在汤上,又白又细的米粉被金黄的煎蛋盖着,青菜和肉片的点缀也是相得益彰。
“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睡觉。”楚凤训把筷子递给他,自己摊开一本书边看边嗦粉。
他不说话,室内就没有声响,饭饱后一切静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