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悦难得没有抱任何文件去敲江文梧办公室的门,她小声开口:“楚长官来了,他执意要见您,就是不去会客室。”
江文梧脸上盖着账本,正仰靠在椅背上休息,刚才喊了声“进”就清醒了,但就是懒得动。
“请他上来。”
高悦面带疲色,迟疑道:“他说……”
文件袋被随意丢在桌台,门外绿影探入室内,摇曳的枝头停在楚凤训脚下。与十分惬意地靠着桌台的他相反,离他有段距离排成一堵墙的银库司职员无不严阵以待,仿佛下一刻就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以齐嘉则为首的办公室几名职员对楼梯口严防死守,连用来割纸的铁尺都翻出来了。
江文梧下来时见这阵仗还以为有一院子兵架着枪围在门外。
“这是在做什么,”江文梧从齐嘉则身边走过,一眼望去是茫茫的人海,“他带了多少人?”
“他一个人,长官!我们一定会护好你!”齐嘉则信誓旦旦地扬起铁尺,虽然阴影下的腿抖个不停。
虽说军务院和财务院对峙已久,但都是长官对长官在政务院的会议不对付、职员对职员在取钱的流程较劲,没见过哪一边的长官闯到另一边办公楼里闹。
何况从未有过哪个长官亲自到银库司里来,且楚凤训威名在外,原本正休息的职员听通传的消息来便一窝蜂堵在门口,见楚凤训如洪水猛兽。
齐嘉则敢私底下嚼舌根,但见了楚凤训真人他还是发怵。
之前是把江文梧放在狐狸精的位置去传那些绯闻,直到后来有人以“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被强迫的”之言反驳,齐嘉则醍醐灌顶。在喝了江文梧的酒后就认定他就是身不由己,如今见到楚凤训真容,这个想法更加坚固。
楚凤训指名要江文梧下来请,他脸色严峻,齐嘉则心中警铃大响,当即就抄起铁尺守住楼梯。
“我一定会护住长官。”齐嘉则握紧铁尺,一脸视死如归,“长官,我先去会他!”
“不用,都去休息吧,没什么事。”江文梧抬手一拦,慢慢走过去。
挤满大厅的人群缓慢地动起来,楚凤训本无聊地望天望地,听着动静转过头来,站得直的职员纷纷侧身让路,望着江文梧的眼皆是舍生取义般凛然。
不是,那是什么眼神?
他是什么鬼吗?
高悦在后方疏散人群,人墙变得只有薄薄一片,眼见江文梧终于要走过来了,他的身形突然一滞,扭过头回看身边的人。
楚凤训连忙歪头看过去,那是一张陌生的脸,五官还算周正,身量跟江文梧差不多。江文梧似乎在说话,那人却听不见般的执拗地扯着他胳膊肘。
干什么呢!
楚凤训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两人一起看过来,他先看了眼江文梧,然后眯起眼看向掐着江文梧胳膊肘的手,接着不爽地盯着那人。
“你疯啦!”齐嘉则低声呵斥,慌张地上前拽开他,讪讪地先后对江文梧和楚凤训一笑后拉人离开了。
“他是谁?”
江文梧还未走近,楚凤训先按住桌台上的文件袋发问。
“一个职员。”江文梧面无表情,“现在是午休时间,长官大驾光临得很不是时候。”
“我看不出来他是职员吗?”
“我不认识他,你来领钱也要在工作时间来。”
“我现在不能来?”
江文梧对于他莫名其妙的尖锐无话可说,目光从文件袋挪到他脸上,说:“叫我来我来了,然后呢?”
“然后?”楚凤训放开文件袋,抓住江文梧被碰过的胳膊,故作高深地沉思起来。
“把文件拿进去,午休结束后处理一下,流程走完尽早支钱出来。”江文梧看他不言,转头吩咐站在远处的高悦。
高悦拿过文件袋进办公室,围观的人早就散开了,大厅只剩下他们二人。
“你的珍珠呢?”楚凤训揉去江文梧因被掐了麻筋的无力感,突然发现他空空的手腕。
江文梧任他抓着,回道:“硌手,放桌上了。”
楚凤训惊讶道:“你左利手?”
他今早就料到江文梧会嫌麻烦摘掉,特地把手串戴在左手。没想到命运弄人,还是难逃被剥离的结局。
江文梧漠然回:“偶尔吧。”
楚凤训点点头,手向下一滑握住他的,迈开腿走,说:“走吧,午休。”
银库司通往司长办公室大门的走廊与其他办公楼相同,对窗的那面墙上挂着历任司长的画像。窗户两边墨绿色的绸布束起,光照在那些规整的画框上,画中人物栩栩如生。
“都是老头,”楚凤训一路看,看到末尾回头对江文梧说,“等你被挂上去的时候记得叫人挂中间。”
江文梧微微抬眉表示疑惑。
“漂亮的人放中间,整个画面都会变得好看。”楚凤训笑着开门,轻车熟路地领他入内。
办公室内一片昏暗,午休前江文梧就把窗帘都拉上了,毕竟那一大片玻璃窗实在太透光,被照得好像太阳就在眼前,怎么都难受。
楚凤训开灯,反客为主地携他在沙发上同坐,倒完茶才想起来问这里真正的主人有没有配茶的零嘴。
问政司没有司长,林谒阁也没来上班,他被问政司拖到现在才拿到支票和令单,午饭都没吃。
江文梧从抽屉里满满的纸中翻出一包之前无昧不知何时放到他口袋里带来的饼干。
“好吃吗?”楚凤训拿过来,摇一摇小袋子,饼干的边缘立即松散成一堆碎屑。
“无昧做的,放很久了。”江文梧捏起袋子另一端把饼干丢到桌上,“食堂还开着,你要吃什么?”
楚凤训挥挥手,握杯将茶一饮而尽,说:“算了,我睡一觉吃晚饭。”
“休息室在里面。”
江文梧拿着茶杯喝一口寡淡的茶水,起身在柜前翻了一会,拿出一张支票。他走到办公桌前在支票上写了几个字,转身看到楚凤训还坐在那里。
“不能睡外面,我的办公室会一直有人进来。”
楚凤训靠着沙发背,架起腿。他手臂抵在扶手,手指一搭一搭敲着太阳穴,问道:“你不睡吗?”
“午休时间马上就结束了,我要上班。”江文梧以冷漠回应他的邀请,把支票递给他,“你要的。”
楚凤训接过一看,这个钱庄从未听过。
“不是江氏的钱,不是虞氏的钱,是我自己的钱,我只能给这么多。”
“你的钱?”楚凤训皱眉,他的脑海里浮现江文梧卧病在床的脆弱模样,眼前这一长串数字瞬间沉重了几分。
“是干净的钱,你放心用吧。”江文梧不多做解释,坐回办公桌后,又拿起没看完的账本。
楚凤训神色复杂地看他沉默的侧脸,有些碎发垂下来挡住他的眼睛了。
“你今天很奇怪。”
不呛话,不挣扎,跟被抽了魂似的。
“不高兴?没睡好?身体不舒服?”
楚凤训托着下巴向他掷去一连串的疑问。
“没有。”江文梧从数字间抬头,淡淡地回。
“我来这里是为了赵烔的事。今早我去政务院递申请书,世家老头围着舒泊渊要他主持公道,最后舒泊渊把这个事情丢在军务院身上了。”楚凤训说,“恰好昨夜军务院丢了一点东西,今日不允许进出,政务院的通传和世家的人现在就在财务院门口堵我。”
江文梧一下就读出他话中意,问:“你打算借机跟他们要什么?”
“我要什么他们就得给我什么。”楚凤训的目光在江文梧身上移动,“你觉得我会要什么?”
“那是你的事。”
“你说错了。”楚凤训按着膝盖起身,踱步到他身后,绕过椅背摁着他放在桌上的手,“我可是还欠你一次报酬。”
覆在手背上那片燥热强势地撑开他的指缝,卡入其中去探柔软的掌心。
“这么着急要答案,你是在怕给不起我要的吗?”
“那不是,我只是不喜欢欠着。”楚凤训翻过手,凝视被禁锢的掌心中那一粒孤立无援的小痣,“你尽快决定我尽快给难道不好?”
江文梧缄口不言,蜷缩手指试图护住敞露在外的手心。
“不说算了,我去跟他们要我想要的,正好我一直有一个愿望还没实现。”
楚凤训抽出手,径直往休息室里去,直到他关上门都没有再听到任何声音。
意识到激将法没用的人埋头苦睡,待到天黑时窗外传来断断续续的敲打声才悠悠转醒。门轻轻地开一条缝,没有光照进来,有人走到床边停下。
他站了一会儿就要转身离开,楚凤训当机立断地探臂搂腰将人压下来。
“下雨了?”
温热的气息在鼻尖停了一瞬便散开,细软的发垂在脸上微凉,楚凤训睁着眼,将担心投入那口无波的井。
“我不高兴,再躺一会。”
楚凤训把他的头顺着自己颈侧按下,倔强地撑出他们间那微小的距离的手臂不得已弯了下去。江文梧的面颊很软,像一朵捉摸不住的绵云,睫毛不时扫动触起的痒意才让人有实感。
就这么待了好久,雨拍打窗的声音渐歇,楚凤训叹一口气败下阵来。
“好了好了,晚上各回各家。别不开心了,快带我去吃饭。”
“食堂关门了。”
“天底下就食堂能吃饭?”
财务院门口一个人也没有,江文梧搭在手臂上的外套被楚凤训抽走甩肩上。
钱下午信玉已经领走了,政务院的通传和世家的人明天再收拾,现在两人无事一身轻,走走停停。
楚凤训时不时指个好玩的给江文梧看,江文梧看不见就顺着他的话夸几句,就这么走着走着走到了一条繁华的小街。
“夜市。”楚凤训站住脚。
“鬼市?”江文梧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问道。
“那是非法的,不一样。”楚凤训左看右看,想着要吃什么。
“非法?那你可以去抓人了。”
江文梧伸指,楚凤训看过去,两个鬼鬼祟祟的人正在交换手中的布袋,而他们并没有注意其中一个袋子破口露出了枪管。
“我记得枪是受管制的。”
楚凤训垮下笑脸,抖抖江文梧的外套披到他肩上,说:“找个地方坐着等我。”
待人走没影了,江文梧穿过小摊走进街后的小巷,那里站着个一身黑衣的人。
“查到了?”
“公子,刺客是昭州府的亡命徒,在您遇刺前几日被买下,那一批有三十人。”甘攸拿出藏在衣襟里的布帛。
“买家呢?”江文梧找光看上面的名字。
“一个有名的掮客,万里蓝。”甘攸说,“他祖籍联州,灵帝死后随难民到朔州谋生,在饥荒时入宿州府,靠替饥民卖子发家,后来借联州和朔州的人脉当起了掮客。他转手的买卖多,要查估计得半个月。”
江文梧把布帛收进口袋,问:“万里蓝,他在哪里做买卖?”
“临江楼。”
话音刚落巷口传来脚步声,甘攸立刻跃上屋顶离开。江文梧敛容,一手扶着墙壁蹲下。
楚凤训把收缴的布袋系在腰间,跑起来晃着与皮带上的金属碰撞,一响一响的。他很着急,往黑暗里喊了两声江文梧的名字。
“在这。”江文梧回道。
“怎么到这里面来,出什么事了?”楚凤训看干瘪的袖子落在地上的水坑,拉他起来后拎起外套的后衣领又甩到肩上。这件衣服袖子脏了,可不好让江文梧再披着。
“有人抢了我的珍珠。”江文梧用手帕吸干手串上的水,伸手要戴。
楚凤训一捏珍珠,制止了他的动作,说:“脏了就不要了,我明天再给你一串。”
江文梧看着他:“你有几串?”
“想有几串有几串,我自己串的。”楚凤训把手串塞进口袋里,“走了,吃饭。”
次日一早,江文梧在财务院门口收到了信玉送来的手串,与昨日那串不同,原本被珍珠包围的翡翠珠被磨成一支粗糙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