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州,军务院。
楚凤训单手支着下巴,面无表情地看着一枚铜钱随着拇指的伸屈在空中翻动。
余南咽了口口水,保持着递文件的姿势这么久,手已经麻了。他再也耗不住,怯怯地开口说:“……长官,理事长说大帅抱恙无须出山,一切由您定夺。”
楚凤训将抛起的铜钱纳入掌心,脸上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意思,他抬眼,却又不是看向瑟瑟缩缩的余南,说:“我猜是正面。”
说着楚凤训张开手掌,果不其然,铜币翻的正是刻了“仁熙通宝”这四个大字的那面。他手掌微倾,铜钱便顺着修长笔直的手指滑了下来,躺在红木桌上。
楚凤训扫了眼墙上的钟,再过一刻,就十二点了。
“理事长委以重任我自当承命,”他的声音懒懒的,带着散漫的尾音,而后又突然坐正了身,浅笑中藏了点顽劣,说,“你知道我怎么判断是正面吗?”
余南摇摇头,看着楚凤训正经而又自信的神色,在淡淡的恐惧中生出了一丝好奇心。
楚凤训指尖描摹着铜钱上的凹凸,说:“抛到正反面的可能性是相同的,这不过是运气罢了。运气嘛,说了也玄,你要时哭天喊地求不来,你不要时狗皮膏药甩不掉。‘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运气也要分两条道走,好了就是雪中送炭锦上添花,倘是换了条道——挂裤腰带上的脑袋就得拴紧了。”他说得漫不经心,铜钱与桌面摩擦的声音在这安静的房间中显得莫名诡异。
余南眼睛不敢乱看,只盯着那枚铜钱,身后冷汗涔涔。
楚凤训手指顿住,压着那枚铜钱划到桌边,分出另一道影来。
“说到底什么事情不是得靠人来,不过人嘛……”
他指甲翘起铜板一边,一扬,那枚钱币飞起,落到余南脚尖前。
“要懂得变通。”
楚凤训双手交握,支在桌上,剑眉配上桃花眼,笑得十分随意。
余南偷偷瞧他,却见楚凤训目光狠绝,他心中咯噔一下,立即别开目光颤颤巍巍地蹲下去捡铜钱。不杀奏事是政府办公院里一向的规矩,可这是军务院,楚凤训就是这里的王法,更何况秦罡退位后这宿州本就有一半是他的天下,就算他今日让人提了余南的头扔回政务院最多也是被斥责两句。
明亮的室内陷入一片寂静,阴沉的氛围压得余南喘不过气来。楚凤训则不然,他把铜钱放进那堆满公务文书桌上特地腾出一角明净放着的小锦盒里,好整以暇地摆弄着,似乎在等什么。
时针已经指向十二了。
余南攥着那枚铜钱,鹌鹑似的埋着脑袋蹲在地上,憋着泪不哭出来。都说三院里除了军务院的见了楚凤训不绕道走就得倒霉运,政务院递文件时就没人敢接,推来推去便扔到他手中,如今是要他把命送出去。此时这铜钱就算是烧着的火炭他都得拿,凡事已经不是他能够改变的了。
楚凤训久久不发声,大约又过了五分钟,他突然屈指敲了两下桌面。
余南猛地抬头,让楚凤训轻飘飘一瞥又吓得缩回脑袋。
突然门被叩响,随即外头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那些来自军务院职员粗旷混乱的嗓音中有一条格外平静温和的声线,余南听着军务院职员语气都不好,但对方始终沉稳,这番交涉明摆着就是那些赖子找人麻烦的。
又过了许久,门外才传来满腔气愤的声音。
“长官,财务院派人来了!”
这期间楚凤训手指一直摩挲着锦盒,闻言一摊手把小锦盒顶到山高的文书阴影下,说:“让他进来。”
余南收回好事的耳朵后继续无声抽泣着,楚凤训不发话给他几百个胆子他都不敢站。都知道军务院跟财务院过不去,楚凤训这几月跟吃了枪药一样一点就炸,往监狱里不知道丢了多少人进去,这时候财务院的人来不是送命吗?他好奇心作祟,忍不住偷瞄来人,想看看是怎样的人物这般大胆。
只一眼,就动也动不得了。
楚凤训忽而对着正看着来人发呆的余南说:“还不走?要留着用午饭么?”
余南遽然回神,抓着铜钱连忙起身就往门外退。他与来人擦身而过,嗅到了一股绝不会来自宿州府的香味。可他还未来得及再闻一下,就让外头的人拽出去了。
江文梧进门时正对着几扇大开的窗,光线太过刺眼,一晃神时背后却袭来一阵钝痛。适应了亮度他才敢睁眼,尚未直起身就听着前方传来声音。
“军务院里都是糙汉,这一路进来怕是行事多有不当,财务院的先生多见谅。”楚凤训自生得英俊,笑起来那点狠戾都化成了上位者的倨傲。
江文梧知晓两院一向不对付,也不听他话中明里暗里的刺,站稳了就恭敬地行礼,说:“上将是长官,您亲见,礼数够了。”他朝着楚凤训打开手中木箱的锁,箱里躺着两份打着财务院钢印的文件,说:“令单在此,财务院支票已开,长官择日即可派人往银库司支账。”
江文梧像是从不见光,肤色是毫无生气的白。他的脸庞此时被揉在光晕里,只有睫毛盖下一片虚虚的阴影,看着十分温顺。
像雾中花,让人觉得不真切。
楚凤训有一瞬间的失神,又地不动声色地掩下了,问道:“财务院怎么不派奏事,要亲遣人送来?”
江文梧垂着眼,没看见楚凤训探究的神情,平淡地说:“上面安排的,名牌验过了。”说着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那块崭新的乌木镶铜名牌,翻了有名字的那面给楚凤训看。
楚凤训颔首,说:“令单拿来。”
江文梧递上了令单,而楚凤训只是草草扫了一眼,就拿起公章就往纸上按,落下的印却未沾红泥。
楚凤训一动不动地盯着江文梧的脸,像是一头窥察猎物的兽,毫不掩饰眼中的警戒和兴趣,说:“这账没算清楚。”他戳着玉章将纸从江文梧指尖扯出,往后推椅起身,顿时一片黑影将江文梧笼在怀里。
江文梧微仰头迎上楚凤训落下的目光,随即一愣。
这样的身高即使在朔北也少见,更何况是宿西?
楚凤训拈着令单,话里夹着轻飘飘的嘲讽。
“我军务院一个月要养五十万的兵,这写的总总就这么些钱,怎么够吃啊?令单怕不是写错了。”
江文梧被这黑影遮得不适,礼貌地往后拉开了点距离,一本正经地回道:“财务院计的是购进的账,军务院在各地有屯田,其中自给的粮食财务院自然不会算进令单。”
楚凤训似乎并不在意江文梧回答什么,只是单纯地想找茬。他歪头去捉江文梧的目光,慢悠悠地从桌子后绕出来,随口说:“噢,这么说,军屯倒是我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财务院该给的不给,现在才来跟我算糊涂账?”
江文梧低着头,端的是一副谦卑的姿态:“军屯是先前便有的,上将承古改制,当是功绩。”
他退一步,楚凤训便进一步。
江文梧索性不动了,就这么杵在原地。
“那财务院扣我的账,好没意思。”楚凤训细细将令单折好塞回江文梧大衣的口袋,顺道掏出了那块名牌,表现出几分讶异,“文册司的?是你上赶着趟这混水,还是财务院总算良心发现觉得欠了我,特地送礼来?”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放得慢极了,好似从唇舌间滑出来,混着剪不断的暧昧。
楚凤训见他不说话,收了江文梧的名牌,弯腰在他耳边打趣道:“这么漂亮的我还没见过呢。”
江文梧抬眼时眼皮上的褶子叠起,眸光流转,含着欲说还休的意味。他稍微侧首,面颊便碰上了楚凤训的鼻尖,说:“不敢当,我今日来是谈公事。”
那人再度前进,带着极强的侵略性把江文梧困在自己和墙的空隙间,捞了一缕长发捏在指缝,压低声音说:“长头发的男子在宿州府少见了。”
江文梧保持缄默。
“你从哪来啊?”楚凤训扯紧他的头发。
从楚凤训的角度看,江文梧流畅的鼻梁曲线温润,巧妙地隐藏所有情绪。他的脸色不算好,肤色看着也不健康,像是个浑身都是病的药罐子。额头虽只到楚凤训的鼻尖,但这直挺挺的身板硬是从病气里撑起了不同寻常的精气神。
那几缕黑发被扯得极紧,几乎下一秒就要崩断,江文梧这才开口:“……你猜。”
他话音刚落,垂下的袖口滑出笔刀,卡在指尖,削断缠绕的发,直刺楚凤训咽喉!
楚凤训速度极快地逮住他的手腕,往颈边一侧,堪堪躲开这突袭。而江文梧手中刀锋一转,利刃已经抵在楚凤训后颈。
“你没有礼貌,”江文梧语气稀疏平常,手上却再用力几分。二人僵持的状态被打破,薄利的刀锋在楚凤训皮肤上划出一道细细的红痕,“这是讨人厌的坏毛病。”
“什么人配用礼,什么人不配,我很清楚。”
楚凤训与江文梧面对面,鼻尖只差分毫就要碰上。而头侧的两只手皆是毫不退让,青筋同时浮起,一时竟不知是谁在抓着谁。
他们各用一只手在生死关头较量。一旦楚凤训松懈,那尖刃会果断地扎进后颈,只要江文梧有一瞬间失力,楚凤训极有可能扭转刀刃的方向刺向他。
江文梧神情冷漠,说:“宿州不是讲究人人平等,你…”
未等他说完,楚凤训骤然笑了。
“你长得真的很好看。”
江文梧眉头一皱,这一瞬间,楚凤训一把握住他的腕子把方向拧回来,力道之大,不再给江文梧动弹的机会。
“平等啊,不然你有机会到这儿跟我讲话?可惜我一片心意,这样伎俩也往我身上使?”楚凤训不屑地抖抖他的腕子,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江文梧并无失态,只是淡淡地笑了,回道:“不试试怎么知道成不成得了。”
“笑起来更漂亮,”楚凤训夺走笔刀,把人按在墙上,“趁我现在还有耐心,说说,你藏着什么鬼心思?”
二人眼神交汇,楚凤训在江文梧始终平静的眼里看到折射过的一闪寒光,而江文梧并不作声。
楚凤训两指夹着笔刀掂起他的下巴,左右打量了,说:“你再装得乖一点,我便不送你进去。”
江文梧敛了眼睛,似乎在思考他的话。
楚凤训颇有好脾性地等着他的回答。不一会儿,江文梧叹了口气,手上猛然发力,一掌劈在楚凤训肩处。楚凤训顿时麻了半边身子,手一松,笔刀掉到了地上。楚凤训要捉江文梧的手,他却趁机脱身,闪至楚凤训背后瞅准了哑门便要打。
楚凤训往后掐死江文梧的腰,一个旋身再度把他扣住。他迅速抓了江文梧,将两只白玉般的腕子合在一处一手摁住。
江文梧被逼着挤到墙上,楚凤训钳住他的后颈把人往上提,他的侧脸让墙磨红了,也不挣扎。
楚凤训凑到江文梧耳边,说:“财务院填不上欠我的账,支使你来,就是让你好好当个赔礼。我对你们的礼物很满意,**一刻值千金,跟我回府,我既往不咎,开私库填账如何?”
“不好,这样我亏大了。”江文梧喘了口气,小声地说。
“这是哪里的话,这事成了,那头你得利,这边我高兴了,你自然也是要什么有什么。一举两得,怎么算都和亏扯不上关系。”
这状似温柔的语气听得江文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的手肘向外推着楚凤训,一下子又叫人反剪在背后。
“好好说话别乱动。”楚凤训发出警告,他的耐心已经要耗尽了,“难得这回换了你这个一身硬骨头的,我是稀罕,也舍得动手。”
江文梧呼出一口热气,蓄够了力便往后踢,对楚凤训腹部一脚让他连退好几步。他捡起笔刀,朝楚凤训抛去。
楚凤训避开笔刀,跨步上前扳过江文梧的肩,江文梧随即下蹲,一记扫堂腿要绊倒他。楚凤训跃起,落地时抬手擒住了江文梧要再踢来的腿,说:“你功夫不错,怎么不都使出来,对我,可不能轻敌。”
江文梧屈腿,膝盖叩击楚凤训上臂,抓起桌上的钢笔直击他面门。
楚凤训嗤笑,握住他的手臂一弯,顺着他转的方向把人圈在怀里卡死。
江文梧衣摆翻飞,垂落时已然被翻了面按在一处画上。
肩膀被尖刺洞穿,江文梧闷哼一声,脸色更白了。
楚凤训指尖轻轻碰了江文梧脸上刚磨红的皮肤,眼里蓄着无名的风暴,面上一派冷漠,却是笑着说:“这下破了相,怎么办?”
江文梧让短刀钉在墙上的画框中,他的肩膀溢出血来,染红了画上丛生的白茉莉。
楚凤训松了手后撤一步,摸着下巴似在欣赏这一场景,他眯着眼说:“我先前看这幅画总觉得缺了什么,原来是这点艳色。”
江文梧虚弱地垂着脑袋,不吭声。
楚凤训沉默着看了很久,最后拉开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