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信上婶娘对他说的话,陆灼只觉得难以置信。
婶娘孙氏在他眼中一直是贤德淑德,任劳任怨的人,拥有这个朝代女性全部的美好品德。然这一回,他婶娘不知用何方法,竟骗得了丞相与夫人将阿皎许嫁于他,且还在信中认真仔细地让陆灼同她,同孟家一起把他与阿皎这婚事板上钉钉,无论谁问起来,都需得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坚称,他与舒月,是天定的良缘,娘/胎里便订下的姻亲。
陆灼对此先是哭笑不得,而后便深深地担忧起来,苦恼地揉了揉眉心,他暗骂自己蠢笨至极,定是因为自己在离家之际不慎透露对舒月的情意,婶娘便拼着“欺君之罪”,也要叫他圆了这心愿。
即使自己对舒月……可这委实也太荒唐了些。
陆灼记得牢牢的,孟氏阿皎是要议亲不假,可韩昭也说过,舒月堪配的,只有温润如玉的有才之士,像自己这种行武的粗人……
想不通婶娘究竟用了什么法子,但陆灼笃定,这法子定不是舒月喜欢的。
舒月值得任何人付出真心,更值得这世上所有的欢喜。
想起那日花园里舒月搂着阿宝笑眼弯弯的样子,陆灼有片刻的失神。
直至毛笔饱蘸的浓墨“啪嗒”一声滴落在素白的信笺上洇出一团污色,连累了剩下的几张信纸,陆灼才回过神,重将毛笔沾满,他再欲写信,却发现桌案上的一沓信笺没了踪迹。
抬眸看去,穿着黑色盔甲的韩昭站在他的桌案前,手里捏着那沓将染未染的信笺,满脸不悦地盯着他。
陆灼垂下头,面无表情地研墨,声音亦平缓无波:
“给我。”
韩昭将那沓信笺扔在一旁,两手握着他这位兄弟亦是未来“妹夫”的肩膀:
“陆少安,你要做什么?!”
“写家书”
“向我婶娘表明我的想法”
“孟家姑娘貌美尊贵,少安不才,只懂骑马打仗,整日里喊打喊杀,实乃粗人一个,恐误了姑娘良缘。”
韩昭有所问,陆灼便照实答。舒月乃韩昭的妻妹,孟氏姐妹俩向来感情甚笃,来日若舒月过的不如意,韩昭定然也不会舒心。
他与婶娘把这事解释得明白得当,若真能在圣上处退了婚,便是一举多得的事。
重又展开一张新的信笺,陆灼提笔给婶娘孙氏回信。
谁料初初写了开头二字,韩昭便疾步上前,抢了那纸笺揉成了一团,纸团应声落地,滚到了角落里。
陆灼见状,饶是平日里脾气再好当下也不由地皱起了眉:“韩兄一再阻止少安,究竟为何意?”
明明韩昭也知道,舒月并不喜欢他这种人。
韩昭颇为急切地扯住了陆灼,他对着他展开了另一封孟若云所寄的家书,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话音掷地有声:
“陆少安,阿皎经不起再一次的议婚失败了。”
“如若你现今不肯应下这桩婚事,阿皎恐怕只能铰了头发去那山中的庵堂里做姑子了。”
因为相信陆灼的人品,他把从若云处得知的,卫霖佛寺里给舒月使的绊子,三皇子对舒月的刁难悉数讲给了陆灼听。
陆灼呆住,心蓦地空了一块,空处似被细针戳过,一丝丝地,缓缓抽痛起来,手下意识握紧成拳,他的脸色不由得沉下来。
他从未料到,在他注定只能匆匆停留的地方,即使尊贵如阿皎,也会如此受挫。
瞧见陆灼面露不忍,韩昭记着妻子的嘱托,躬身郑重地向自家兄弟施了一礼
“少安,阿皎是个极好的姑娘,还求你能念在你我兄弟情份,孟家与陆家的交情上,救她一回,莫要眼睁睁地瞧着她,落入三皇子那狡诈之人凿出的火坑当中。”
陆灼默然,阿皎是他心上的姑娘,他又怎会舍得她心伤难过?
是以,哪怕明白这桩婚事仅是权宜之计,作为舒月名副其实的未婚夫婿,陆灼亲写了奏疏重述了父辈为其和舒月订下姻亲的事实,并让人快马加鞭传回了崇熙帝那里,以谢君恩。
婚事既定,崇熙帝为显仁德,叫钦天监监正重又亲自为陆灼和舒月合了八字,又特赐翡翠玲珑双璧一对,头面双副,黄金百两,锦缎若干,并一副百子千孙的白玉屏风,以贺陆孟两家合婚之喜。
得知陆灼并没有推翻自家的“谎言”,孟廷璋和杜氏,若云皆松了一口气,三人对陆灼的好感便又更上一层楼。
五月二十七,诸事皆宜,因着自家侄子无暇归来亲自行下聘之礼,早在半月之前,孙氏便修书一封回了陆氏祖宅,请了陆氏本家的族长出山,代陆灼的父亲出面同孟廷璋商定婚期,清晨一大早,孙氏便亲自拎了两只大雁,带了十二位司喜嬷嬷,一位全福太太,指挥着人抬了聘礼来孟家,陆家并无多少亲戚,陆灼又远在边关,舒月本不甚在乎这些礼节,但当孙氏真的浩浩荡荡带了人来,拍着她的手,跟她说咱们陆氏长孙媳妇儿嫁进门定不得有半点差池遗漏的时候,舒月真真切切地红了眼圈。
世人皆笑她孟氏阿皎被人多番厌弃,落难的凤凰再也没有展翅的机会,但她的家人,所有的家人,都在竭尽全力地救她于水火。
包括那位同她说话会烧红耳尖的小侯爷,她的未婚夫婿,陆少安。
感念着孙氏真挚热烈的疼惜之情,舒月重重地点头,她定然会好好的,叫那些等着瞧她笑话的人们都看看。
她孟氏阿皎,定然会活成这些恶人最不希望她成为的样子。
女主人定亲,阿宝也被打扮得愈发精致漂亮,颈上用红绳系着一枚镂刻精致的铜制百福锁,长长的白色绒毛既柔且顺,在阳光下发着柔和的光。
相府安排了席面在前院宴请侯府来下聘的陆氏一干人等,瞧见自家娘亲与相府夫人正谈得热络,陆穗悄悄地撇下了一直随着她的丫鬟和奶娘,匆匆忙忙地拐进了舒月的倚兰轩。
守门的小丫鬟知道这是未来姑爷的妹妹,自家姑娘的小姑,含笑行了礼,便去告诉了舒月。
舒月很喜欢这个精灵可爱的小姑娘,自是叫雪绵亲自去迎她。
倚兰轩通外院的长廊有些长,陆穗记着自家娘亲的教导,规规矩矩地由雪绵陪着走,却不时仰起头来,询问些舒月的喜好。
雪绵乐得姑爷的家人关心自家姑娘,便絮絮地同陆穗说起来。
悄悄捏了捏拢在袖子小巧而精致的锦盒,陆穗弯了弯眼睛,捂嘴偷笑。
一时入了内室,阿宝扑在舒月脚边惬意地伸长了四肢,望见陆穗时尾巴便不由自主地摇得飞快,乐颠颠地张嘴笑起来。
伸手摸摸阿宝的毛/毛,陆穗看向舒月,展颜道:
“阿皎姐姐,快伸出手来!穗儿有好东西给你!”
舒月不明就里,乖乖照做。
放入她手掌心的是一柄小小的精制的缠枝莲纹样的玉制月牙梳。
“大哥在家时,我找大哥要副字帖练字,大哥便让我从他书房的书架上自己寻,哪知竟无意间发现了这个。”
自家哥哥心悦于阿皎姐姐,陆穗犹记得娘亲孙氏的叮嘱,便特特地在未来嫂嫂面前给哥哥美言。
可舒月却会错了意,玉插梳乃是邬泽女子插在发间常见的饰物,陆灼一个常年在外的大男人,为何会有这东西。
难道这位小侯爷,其实是有思慕之人的?
心口微微有些堵,舒月对陆灼萌生出了深深的歉意。
她只顾着让自己和孟家逃出面前的困境,却未曾想过,陆灼年已十九岁,京中的世家子弟在他这个年纪,便是当爹也是有的,他有心上之人,也算不得什么罕事。
念及此,舒月没有收下那玉插梳。
陆穗见状有些失望,但前院孙氏已派了丫鬟来寻她,不得久留,陆穗来不及多想,只好挥手向舒月告别。
怕给家人再生烦扰,舒月把白日里这桩事暂且“吞到”了肚子里,只是如此怀着一桩心事,她思绪纷乱,又失眠了。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陆灼此刻坐在营地外的石头上,望着天边的那轮圆月出神。
何其梦幻,他藏在心底的姑娘,竟会真真切切地成了他未婚的妻。
舒月清明澄澈的眼睛和如花的笑靥映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长舒一口气,叫副将张冲为他取来一小坛边地特有入口滚/辣的烧红春,陆灼仰起头来一连大灌了几口,哐的一声将那坛子击在了一旁的石墩之上,酒坛应声而裂,脚下踢沙,他从剑匣中抽出剑来,动作矫若游龙,在白月的映照下,他舞出的银色剑花愈发明亮,璨如烟火。
已有将士听闻舞剑声赶到了陆灼的营帐外,在其背后大声喝起彩来,韩昭抱臂站在人群里,陆灼虽作战时是个英勇的,但平日里却是个极其内敛隐忍的人。
可今日他这兄弟月下舞剑,竟如此豪迈热情,韩昭暗忖
难不成真的是因为舒月?
如若陆灼这株铁树真的因为舒月开了花,韩昭的唇角也翘起来,那便是再好也没有了。
这边厢韩昭暗自为了舒月开心,只舒月却并无姐夫这般好心情,因为府中已收到祖母的家书,她失了那桩天家姻缘,依祖母的性子,舒月想,定是有话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