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灼为免有人看出端倪,特又雇了一辆车护送阿康返乡,约定两车殊途同归,这边他与舒月、暮渊一行人行至陵城,转而又到蕲城。
而此时离阿康所居的缘木村,尚还有段距离,但人命关天,况又是太子,陆灼不敢有所怠慢,马不停蹄地赶赴缘木村。
月明星稀,舒月他们才初初寻到了阿康的家,略略算下脚程,阿康应早他们几天到家,舒月仔细盘算着,现下上门应该也算不上突兀。
临街买了些农家常用的物品,兼又有暮渊备下的珍贵药材,一行人便往阿康家的小巷行去
只是初初走进小巷,便听得哀乐声声,院子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舒月一怔,陆灼先一步冲了出去。
入眼是高高吊于门口的素白魂幡,一口黑漆漆的木头棺材静静立在院子里,四角上俱燃着白烛,肚腹已渐浑圆的女子身披一袭麻衣,含泪轻轻诵着安魂的经文,阿康搀着女子的一只手跪在地上不停的抽噎。
陆灼心一紧,连忙上前看个究竟。
“先生……”阿康抬眼,望了过去,眼泪却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流出去。
“先生……我姐夫他……已经过世了……”
陆灼难以置信地顿住了脚步,他身后的舒月亦怔怔地向他看过来。
“怎么会……怎么会……”陆灼喃喃着向前奔去,棺木已被钉得死死的,连逝者的脸容,亦不得一见。
“这……”陆灼望着这满堂缟素,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自心间涌出,渐渐遍袭全身,他踌躇着,老半天才从牙齿间挤出了“节哀”两个字。
然这一点子的安慰,于阿康姐弟而言,聊胜于无。
“恩公,”因夫君新丧而哭肿眼睛的阿康姐姐名唤青荷,见到弟弟口中救下他命,又予弟弟吃穿,且口称为自己夫君故友的陆灼,宋青荷强撑着已有些笨重的身躯,先给陆灼、舒月行礼致谢。
碍于礼法,陆灼不便伸手搀扶于她,倒是舒月急急地走到了宋青荷面前,将人扶住了,柔声安抚她
“姐姐快莫要如此,当心身子。”舒月愧疚地看向宋青荷哭肿的眼睛,心下愧疚万分,若不是她瞻前顾后,多番筹措,贻误了救下太子的时机,太子又怎么会……
愧疚感如江水一般一波儿又一波儿的冲击着舒月的心,她当下便崩不住,眼眶一酸也拭起泪来。
而陆灼亦是悔恨万分,垂在身侧的手兀自握拳握得紧紧地。
“斯人既已去,不可追也”饶是暮渊行医多年,见惯了生死,但看着当下的场面,他也不由得深叹一声。
生者既已逝,现下该顾念的,自然就该是活着的人。
听着暮渊的话,舒月第一个先明白了过来,扶着宋青荷在一旁的榆木小凳上坐定,她先一步将青松手中的诊箱取了过来,拱手向暮渊道
“还有劳师父,先行为阿康的姐姐看诊。”
丧事筹办自是诸事繁杂,哪怕乡村葬礼比不得在京中隆重,阿康姐弟在乡中并无亲戚可帮衬,阿康又离家多日才归,眼下的这桩桩件件定是阿康姐姐一人操持,怀有身孕又兼心中悲伤难抑,舒月实在担忧她腹中的孩子会有什么闪失。
舒月的一番话点醒了陆灼。
太子已死,事情无可转寰,但太子的遗腹之子,皇家的嫡系血脉,他尚可守护。
他亦躬身向暮渊行了一礼,阿康姐弟随之一愣,也对暮渊行起礼来。
一时暮渊开了方子,叫青松去抓药,因着屋中没有其他女眷,舒月便亲自扶了宋青荷进内屋照料于她。
临出屋门时无意中听见后窗下一块砖瓦落地,宋青荷皱了皱眉,很快又恢复了哀伤的神色,舒月端了药来给她,瞥了一眼角落里残缺了一块的手杖,一时也没有多言,放下碗盏便走出了屋子。
宋青荷疲惫心伤,饮下安胎药便睡了,阿康熬了锅粥,配上玉米饼子和野菜给他们果腹,只因心情沉重,大家都吃得不多。
阿康家只有木板子隔出来的三间小房,暮渊不在意吃住,选了其中一间草草收拾便入睡了,青松便自告奋勇留下随侍。
至于舒月,陆灼甚怕她同自己一同出门会吃了苦,在村中寻了间单独的大点的住处,陆灼给了那户人家些许金银,让舒月住了进去,而他自己,就守候在舒月门外,保护她的安全。
安排好舒月进屋,陆灼望着被皑皑白雪映得微微发亮的天色,心里五味杂陈。
数日的筹谋顷刻之间便再也派不上用场,他真的有种自己十分无用的感觉。
此事若换做他人来做,是不是会比他处理的要好,
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陆卓不由得蹲下身子,难过地用双手捧住了自己的脸。
冷不丁身上暖意萌生,竟是舒月借了屋主一件打猎用的皮袄给陆灼披在了身上。
“你……天气寒冷……你注意身体。”
“天寒地冻的,你怎么还没睡?”见是她,陆灼唇角淡淡地勾了一下,挤出来一丝笑:“多谢孟二姑娘。”
舒月听见这称呼,心下微微一动
“情急之下唤我阿皎。”
“长辈天子面前唤我舒月。”
“私下里陆小侯爷竟客气疏离至此,只肯唤我一句孟二姑娘吗”
她直视着陆灼,明亮温和的杏眼里带着些意味不明的东西。
明明也算是一起经历过生死,舒月想
哪怕仅仅是盟友,她,和陆少安也不该如此生分才是。
然而这样陡然之间生出来的心思也惊了舒月自己一大跳。
她在胡思乱想什么?她在隐隐期待什么?卢少安对他客气疏离是应该的呀,陆少安明明有心上人,却又不得不娶自己,舒月想,对自己的爱人负责,陆灼并没有做错什么。
“我……”
“你……”
陆卓被舒月的话震惊到,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心中生出一点雀跃,他回过神来刚要回答,舒月转头又往屋里跑去。
“阿皎我……”
“今天很晚了,我先睡了啊”
“呯”的一声,舒月应声关门,堵住了陆灼隐藏在喉间的那句话。
夜色昏暗,陆卓并不能看清舒月的表情,但听着她话中略显雀跃的语调,陆灼心中的阴霾微微淡了些许,却又不由得暗暗纳罕。
依着舒月,平时善解人意,爱推己及人的性子,遇见今日这种葬礼,又见阿康姐弟的苦痛,似乎不该有如此的心情。
他正在想着,冷不丁舒月却又拉开了门栓,白皙的小脸在深夜烛火的映衬下显得愈发红润,如同一颗水润饱满的水蜜桃
她垂着眼不看他,只轻声道
“陆少安你要不要进屋来睡?”
“反正……反正”她红着脸却又大大方方地道
“反正也不是头一遭了嘛”
陆灼的大脑一片空白,怔怔地看向她。
后者见他不动,啪的一声又将窗关好。
“舒月……”
“你怎么婆婆妈妈的,外面那么冷你若是冻僵冻病了可怎么办啊!”舒月这番话脱口而出,陆灼惊了一跳,舒月亦是。
她愈发觉得自己变得奇怪得很,陆灼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何需她来担心。
“阿皎……”陆灼却不由得弯了弯唇角,把那皮袄子又往身上裹了裹、
“阿皎你不必忧心我,只管去睡!我在外边守着,我安心!”
见舒月兀自垂头不答言,径直往屋里走,他顿了顿,又情不自禁地道
“阿皎,我……有你在我身边我……我很开心”
翌日清晨,阿康的姐夫便下了葬,过了头七,宋青荷的胎像稳下来,陆灼便着舒月去和宋青荷谈,要以友人之名,带宋青荷姐弟去京中住,太子已死,但孩子尚在,他得保他们无虞。
舒月不置可否,闻言端了碗安胎药便去了宋青荷处。
宋青荷自是哭哭啼啼不肯应,她有自己的小心思,她出身寒微,而弟弟却告诉她,夫君乃是富贵人家的出身。
今日舒月的一番话,便更是让她确认了这一点。
这让她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自己和孩子绝对不能离开这片土地,连丈夫也不能。
“我应了夫君,决不会离开此处半步”
“孩子是我的,我们娘俩儿都不会离开这里的……”
宋清荷拽住书月的手,哭的嘤嘤切切,好不可怜。
尽乎执拗的她,甚至想要赶舒月走。
望了望角落里重又被钉好的手杖,舒月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没有再执着于劝宋青荷走,略略宽慰了宋青荷几句,她吩咐青松帮忙收拾行装装车,自己和陆灼同出了门去,要陪暮渊逛逛乡中巿集,顺便买些东西给宋家姐弟,回来便启程。
舒月的声音不辩喜怒,但已在内室床上的宋青荷闻听此言,蓦地松了一口气。
陆灼三人甫一出门,便携了暮渊上车,劳暮渊在车上稍等,陆灼同舒月没有去市集,转而来了宋青荷家断了一半墙壁的后院。
后院荒凉破败,院子最深处,仅立一半人高的草垛,雨雪纷飞过后连路亦变得泥泞。
望着地上深浅不一的脚印,舒月同陆灼对望一眼,皆是叹息。
陆灼故意同舒月说笑起来,一步步朝着草垛渐近。
忽然草垛后响起碗盏破碎的声响,继而裂出来一道缝隙,眼前闪过一个灰扑扑的人影。
说时迟那时快,陆灼迅疾起身,将那人制服在地。
被俘的人默默无声,陆灼却在他身后跪了下来。
“微臣神机营指挥佥事陆灼,救驾来迟,万望太子殿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