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肃寒凉的深秋,夜风呼号,奠堂大门敞开,始终有风闯进来,亏得堂下温暖炽热的火盆,整间屋子才足以抵抗寒夜侵袭。
正值夜半,白幡迎风飘动,而中央那棺材前,黄纸钱残留在炭盆边缘,怎么也难被烈火烧到。
火焰噼里啪啦燃烧,老仆守灵一晚,此刻也不敌睡虫,开始打起了瞌睡。
眼皮格外沉重,老仆撑着上半身跪坐在棺材前的蒲团上,将将睡着,思绪又猛地冲回了脑袋——
他意识变得无比清醒,清醒到可以确定,这种状态与鬼压床无异。
先是慌乱了一下,他赶忙反应过来,说不定,这就是家主的魂魄找自己来了!
可,这会是真的吗?
毕竟都说人死如灯灭,家主都走了那么多日了,怎么还可能回来呢?自己活了那么多年,从未听说一个已经过了头七的人还会回来!
是……是谁?
可惜他这种状态下什么念头也发不出来,也醒不过来,老仆刚要放弃挣扎,就觉得后背沉重,几乎是要把他压倒!
但奇怪的是,在这灵堂中,老仆依旧安然跪坐,身边的火盆噼啪作响,似乎没有什么出现,他安静的就好像是睡着了一样!
“老周……老周……”
是谁?是谁在喊他?
老仆的意识在虚无中飘来飘去,就是看不见也分不清那声音的来向。
“我还有未了却的心事……遗憾啊,遗憾……”
“家主?什么心事?什么遗憾?”老仆浑浑噩噩,几乎是追着那声音问,尽管之后没有声响,他心里也升起了一个念头,家主的遗憾,他知道啊!
猛然醒来,火光骤然在眼前扑灭,四周陷入漆黑,老周惊慌了一下,连忙从蒲团上起身。
跪久了腿脚发麻,他拖着双腿走向一张黑色方桌,伸手在底下摸了又摸——
倒贴在桌子底下的一张破旧符纸出现。
屋子中微弱的月光照亮老周,以及他动容的面庞,蹒跚走到炭火盆前,口中喃喃:“家主,我来替您完成遗愿……我这就把禁咒烧给你……”
左右看了看,老周竟发现面前只有火盆并无火钳,他把禁咒放在了火盆前,独自出去寻找火折子和要用的火钳。
一心要完成家主的遗愿,等老周提着火钳回来,手握一只半旧火折,瞧见的竟然是棺材旁复燃的剧烈的熊熊大火——
以及坐在棺材上,手握禁咒的青云执事!
“什么?!”小茉吃了一惊,怎么会这样?
“老爷爷你真不是在做梦?”小茉还是不可思议。
老仆连连摇头,这一幕他永不能忘,哪怕自己舍不得家主离开,可看见他的尸体高坐在棺材上,对他也是一次重大冲击!
小茉连忙喊来赵裳若和兰非英,跟他们分享自己打听到的消息。
而刚刚她对老仆的追问,也让他彻底陷入了回忆不可自拔。
就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家主怎么会?……他怎么会明明是躺在棺材当中的,怎么会一眨眼的功夫就坐在了棺材顶上呢?一定是他的鬼魂回来了……”
老仆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只有这个,他低声呢喃似是陷入梦魇。
赵裳若和兰非英站在一旁冷眼观看,两人皆是一片静默,小茉着急的了不得。
姐姐和大哥哥怎么如此镇定,她刚刚听完这些消息,真的都被吓到心咯噔一下,可是他们的心理素质竟然好到不为这些事情动容。
小茉还想不通,却不想兰非英站在一旁道:“他疯了。”
“什么?”疯了?小茉不可置信,明明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可能会疯呢?
“怎么可能呢?”她脱口而出,不太相信大哥哥的话。
又看向赵裳若,却没想到赵裳若亦是点头,这样的状态,在他们修道之人口中,不是叫做陷入梦魇,便是人们最常说的“疯掉。”
不可能!小茉不相信,“老爷爷刚刚还好好的,他如果疯一定会在我们来之前就疯掉!”怎么还会在先前表现的那般正常呢?
不管怎样,她还是相信老爷爷说的话,他应该是真的见到了青云执事的鬼魂作祟。
可惜兰非英叹道:“疯又不只是大声癫狂。”这样安静的疯掉也是疯了。
兰非英和赵裳若对于“疯掉”的定义让小茉刷新了眼界。如果说,老爷爷真是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疯掉,那么他方才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呢?
站在原地,小茉瞧见那老仆捂着双眼,一会儿又揉着他那头乱蓬蓬的头发。
的确是比刚刚要癫狂不少。
一时间小茉有些自责,若是她不去问他那些事情,会不会老爷爷到现在还是安安静静的,不会成为这个样子?
双脚像灌了铅,女孩儿挪不动分毫,却不曾想,赵裳若不知何时已经走向了门外,暗红色的门框将她框住。
“小茉。”
小茉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姐姐在喊她。
连忙靠近,刚还想问难道他们不继续查了?便听见赵裳若挥手:“走吧,不必查了。”
这儿没有他们要的线索。
小茉还是想不通。瞧见赵裳若走远,兰非英打自己面前经过,一步跨出了门,她没有办法也只得跟上。
一路上,小茉还是就着青云执事家中的疑团发问,“难道宅子里就没有一些可疑的地方?”
赵裳若走过一条下坡路,摇头。
她与兰非英刚刚在屋子里以及后院各处都找了一圈,最终的发现也不过是那堂屋的确是设有灵堂,就连火盆也都已经搁置了多日。应该是当时为青云执事祭奠过后没有再动。
“那棺材呢?”
“棺材或许已经下葬。”
“那我们要不要去查查棺材当中的尸体?”
赵裳若摇头。
“为什么?”小茉不明所以。
“压根没有这个必要。”她说过不可能是执事的鬼魂作祟,所以他们也没有必要去调查尸体。
凡是经过青陵山之手,就不可能会有异样,这一点她很确信。
几人从城中几户人家经过,小茉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查来查去,最终什么线索都没找到,真是叫人头疼。
顺着这条路往前走,便是另一条巷子,赵裳若瞧见一户人家门前正有位妇人在浣洗衣裳,不远处,还有竹竿架用于晾晒衣物,并着墙角的花丛摆放。
她走了上前礼貌询问:“抱歉,有点事情想问。”
那妇人也是个和善的,放下手中浆板上的衣裳站起了身,随手在身上抹了两下,温柔又热情:“大妹子,你想问什么?”
她一看这几人就不是苏邺城内的,找她应该是想问路,刚准备替她们指路,没想到赵裳若问的却是前不久,那城中闹鬼的事情。
“听说此事闹得不小,除了那人家中发生的怪事以外,还有什么比较可疑的吗?”
闹鬼这样的事情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很是不吉利,在苏邺城当中许多人提起也会稍微避讳一些。
妇人本不想要就事论事,但奈何看见赵裳若那双动人的,比她换洗衣裳的流水还要清透的双眸,还是忍不住跟她讲了讲自己听闻的事情。
她本就是城中居民,自是对于闹鬼的传闻很是知晓,不由摇首。“这事说起来呀,还真是有一些奇怪。
而且不单单是几个人知道,事情还闹大了,就连府衙的大人前不久还请了大师过来帮忙呢!”
“哦?”赵裳若饶有兴趣。
妇人当然也不能只顾着和她聊天,于是蹲在石头旁边,一边浆洗衣裳,一边道:“我就说我头一件听说的事吧。”
“那是一晚,都已是子时了,我们这城中啊有打更人,每夜都会在城中敲更巡查。”
——
子夜时分,打更声远远自城中巷道传来。
月光藏藏匿在云层之后,苏邺城内万家灯火皆已熄灭,天地晦暗。
更声不断,照例从某处响起。一个瘦长身形的小伙子一手提着更锣与小灯照亮脚下的路,一手拿着鼓槌边走边敲边喊——
“夜深安静,好梦好眠。”
更声接连不断,小伙子的声音也拉的好长。
过了一角,年轻伙子忽然想起爷爷的叮嘱,说让他绕开巷里的那条道口,从右方的窄路离开。
他是头一次替人敲更,并不熟悉,也没有在意爷爷的叮嘱,不过是最近死了人,没什么好避讳的。
刚从那户人家门口经过,他又重重敲了一记响锣向前走去,忽然觉得身后有凉风吹过,缩了缩身子,回头一看什么也没有。
但再走几步,每敲一下,他都隐隐约约听见了身后有脚步声愈来愈近。
连续回头,更声遥远,一下下的,身后却什么人也没有,安静的连只野猫都没有。
一定是他听错了。
继续敲更,向前是不知谁家晾晒的床单忘记收回,就挂在竹竿上被夜风吹的牵动不止。
仿佛又像有人站在后面用力扬起一角,才使得床单飞扬。
小伙子手举更锣准备敲击,又听见了一阵脚步声,这次他学精明了,一定是隔壁的王二听说他要替爷爷打更,今夜特意吓自己来了!
这浑小子,就爱干这样的事!
他快步向前,一个猛子扎到了那飞扬的素色床单架子之后,想吓他是吧?那就让他也尝尝被吓的滋味儿!
他屏息躲在衣架后面,静静等着那人追来。
“待我从后吓他一跳。”他低笑道。
手中的锣鼓被单手握住,另一只手扶着床单边缘,方便冲上去吓唬别人。
夜风从鼓槌与锣鼓之间的缝隙穿过,发出悉悉簌簌的细音。
他就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却不曾听见脚步声,不禁有些奇怪,“咦?难道那小子没跟上来?”
又紧张又好奇,他忍不住伸手撩开了挡在身前的麻布床单——
外面什么都没有。
奇怪,难道是他幻听了?
小伙子自后面探头出来,四周正是几户人家的房屋错落而置,他挠了挠后脖颈,兴许真是自己听错了。
刚要继续向前,将打更声传遍苏邺城中。
鼓槌就差铜锣一丝距离发出声响,忽然,啪嗒两声先于更声响起——
是石子落地的动静。
小伙子蓦的停下,这声音就像是野猫爬上了人家屋顶,虽然动作轻微,但还是不妨尾巴扫落碎石子,啪嗒掉落到土地上。
他一回头,将手中的灯笼举起,想要看清远处。
只是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那声音传来的方向,黑暗夜色下赫然一道人影站在屋顶,正面朝着他,不知注视了多久!
打更小伙子骤然感觉呼吸停滞,后背发麻,升起诡异感。
他揉了揉眼,愈发坚定自己没有看错,那人就是面朝向自己盯着!
下一刻,他什么也顾不得,将手里的锣鼓灯笼全部丢掉,向着家的方向奔去。
不得了了,闹鬼了!爷爷说的是对的,有人死了就得避讳!
夜风下惨白的床单肆意飘扬。
赵裳若看着女人拧干了湿衣上的清水,煞有介事地点头,“难怪你们说是与青云执事有关。”
妇人也连连点头:“是呀,那小伙子平日里就聪明着呢,替他爷爷打更一趟回来后,心头就落下了阴影,至今还没好呢,晚上他都不敢出门!”
女人抖开衣裳,走到后头的竹架上,动作麻利地晾上。
兰非英也走到跟前,嘴角挂着笑意,“从死者家门前经过,被鬼盯上。有意思。”
妇人不敢相信眼前这俊俏的男子最后竟然说了句有意思,满眼惊奇的说不出话来,只能上下打量。她没听错吧?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情,他竟然说有意思,真是有病!
女人闭上了嘴,又坐到了那块大石头前,揉湿了一件干的脏衣服,小茉见她不说话了,忍不住凑过来问道:“这是一件,那还有吗?”
听说这闹鬼的事情好像不止一件两件呢。
女人一边用劲敲打搓揉湿衣裳,一边叹气。
“事情闹得这么大,离奇的事自然也不仅这一件两件。”
“看见那条路了没?里头有一家,爹娘都去世了,就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男娃照顾妹妹,平时都靠大家救济,兄妹两个才活下来。
闹鬼那几天,他和其他男娃跑去河里摸鱼,这不就遇上怪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