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组开拍的第一天格外顺利,韩涿野全程在黑车里拍完了当天仅有的戏份。
结果第二天就被天气预报摆了一道,天际隐雷不断,空气也潮湿到了极点,但就是不见落雨。
马导不愿意弄人工假雨,只好暂时先拍了不重要的配角内容,一直让俞舒和韩涿野等着初遇的那场夜雨戏。
一等就是一礼拜。
平日十天半月阴雨连绵都不带停的广城,难得阴了这么些天,却一滴雨没下。
怀了孕的人到了阴天本来就容易产生缺氧窒息感,这几天俞舒待在屋里屋外都闷的发慌,而且吃不下饭,吃什么吐什么,第三天严重的时候喝口水都吐,脸上就没挂上过血色,一直都是白兮兮的,跟纸人似的,天天抱着买来的制氧机吸氧。
韩涿野可以说是陪“孕妇”度过了全程,前前后后找了三位家庭医生都没用,急得白头发都长了两根。
更离奇的是,也不知道是没睡好还是怎么了,他也跟着吐,这几天食不下咽地守夜,瘦的比俞舒这个孕夫本人还多,两颊都微微凹下,划出更为凌厉的曲线。
第七天晚上,俞舒睡梦中被胸口紧紧压实的窒息感憋醒,喘了口气坐在床沿,刚想伸手去床头拿水抿一口。
“怎么了?!”
脚头趴着的人蓦地惊醒,在黑暗中迷糊地左右看了一眼,才缓过神来,呼了口气,起身弯腰过来急忙问他:“怎么醒了?”
自从俞舒出现缺氧症状后韩涿野就从隔壁搬了过来,晚上一直守在旁边怕他有突发情况。今天白天俞舒状态一直不是很好,他晚上就没敢睡到旁边去,搬着凳子爬在床边,刚刚实在头太痛了,不小心迷瞪了过去。
“没事,”俞舒拍了下胸膛,想要把压着的那股低气压拍下去,但无济于事,皱着眉小声说:“起来喝口水。”
韩涿野“啪嗒”一声按亮了台灯,倒了杯水递给他。
俞舒接过水灌了两口,才有功夫趁着暖色的光正色看了他两眼,狼狈的不像样,眼底浮着两团乌青,胡子啦擦,身上的睡衣和睡裤也不是完整的一套。
他拍拍床:“上来睡一会儿吧。”
“我在这里坐着就好,”韩涿野脱口拒绝,“怕你喝了水要起夜。”
俞舒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往里侧躺了躺,重新躺下去,背身静了会儿,在韩涿野以为他又要睡着的时候才淡声开口:“baby想你陪它睡。”
心口随之一跳,灯下的影也雀跃一下。
韩涿野盯着他背影“嘿嘿”傻笑两声,似乎是反应过来做出了不符合年纪的傻气,很快收了声。
他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侧躺进去,反身关了灯,手臂从身后虚虚环住他的小腹,隔了层绸滑的睡衣,贴上温热的体温,在他脸侧落下一个吻,说:“bb,我好爱你。”
说完,下巴稍稍一垂,完美无缺地镶嵌进俞舒漏在被子外的肩窝里,好像他们就是两块分裂出来的鸳鸯佩。
分则死,合则生。
房间的窗子大敞着,那夜忽然吹起了清风,挂在窗户前的白纱在月与夜浓成的光中飘荡,恰似深海之中透明的白色水母游舞。
吹来的风让空气中的窒息感稍稍减轻了,俞舒半耷着眼皮,但没有什么睡衣,听着耳后轻且匀的呼吸,在黑夜中动了动唇:“点解喊咗?”怎么哭了?
韩涿野克制的很好,若不是脸颊上沾了一滴温湿的水珠他根本没察觉到。
“嗯……”他听到俞舒这么问,抽了抽鼻尖,沉沉叹了口气,扣住俞舒的手,小心又谨慎地跟他确认:“bb,你唔会有嘢吧?”你不会有事吧?
他这一个礼拜加起来就睡了不到30个小时,有时还要抽空去片场忙些别的。
因为晚睡,脑子一直处于混沌状态,却又要保持高度紧张,看着俞舒难受的样子,睡觉的时候更睡不好,梦里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俞舒松开他的手,翻了下身,和他面对面在夜色中对视,又重新把手拉上。
两股气息隔了空气,缠绵交织在一起,空着的手从被窝里探出来,摩挲上他的脸颊,替他把眼角的泪擦掉,开玩笑着调侃他:“我感觉你才像怀孕了,怎么这么好哭?跟你儿子眼泪一样多。”
顿了顿,又浅笑着补充:“芽芽肯定没遗传你,她都是演出来的。”
韩涿野就听不得他说这种话,听到“你儿子”这三个字,眼泪可算是开了闸,哗哗流出来,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他。
这次哭得跟之前下的“小雨”还不一样,感觉是精神紧绷到了边缘,再也抑制不住了,一把抱住俞舒,埋进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还发着颤。
韩涿野说话的语气也很委屈,像被抢了糖的孩子,语言毫无组织,也没有多少逻辑:“怎么办?我好怕你出事,你出事了我怎么办?我不能去找你,我还要照顾孩子。”
抽噎两声之后,原本以为的大雨终倾,是中雨淅沥。
他眼泪越流越多,泣不成声地抱着俞舒:“你好辛苦,我什么都做不了,怎么办啊老婆……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了……”
俞舒哭笑不得,想问他到底是谁照顾谁的情绪啊?
但是想想又忍住了,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他的背,安慰他:“不会有事的,别担心了。”
他不安慰还好,一出生,韩涿野情绪就崩溃了,抽泣的声音更大,额头都冒出汗来。
他哭得好大声,俞舒实在憋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来,跟他开玩笑:“我真想给你录下来,发微博上给你的影迷们看看。”
韩涿野哭得哆嗦,抱着他的手都开始抖。
俞舒已经想到了以后生孩子的时候,他估计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要是让韩涿野在产房陪他,都怕他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行了,别哭了,前面两个宝宝都不是都好好的生了吗?”俞舒摸了摸他的头,亲了亲他的鼻尖,静静牵着他的手,等他自己慢慢恢复。
其实韩涿野这段时间的焦虑他也看在眼里,但是说了他也不会停止焦虑,还不如像这样好好发泄出来。
“那时候我都没陪在你身边……我都不敢想你一个人……”
好嘛,好不容易要停了,又开始了。
俞舒闭上嘴巴,不再说话,只是牵住他的手,把他揽在怀里,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抱了不知道多久。
韩涿野的哭声终于停了,喘了两口气,忽地松开手要起床。
俞舒吓了一跳,不知道他又想起哪一出,赶忙问:“去哪里?”
就看到韩涿野按了下台灯,映出一张充满血丝的眼睛,脸颊被水珠浸湿,抽了张纸擦了擦,拿起他吸氧的口罩放在鼻子前,一脸冷酷无情,声音却囔囔地从透明罩子里传出来:“哭缺氧了。”
俞舒捂着肚子爆笑,笑得眼泪都挤出来几滴,正要开口调侃他,窗外响起几声由天际直降的雷鸣。
轰隆隆——
轰隆隆——
闪电夹杂着雷鸣,震天动地的声响,夏夜晚风混杂着潮湿的泥土腥气朝屋内拍打而来。
豆大的雨珠扑簌扑簌地从天空坠落,仿佛要连着天一起拽下。
下雨了。
终于下雨了。
不出五分钟,俞舒和韩涿野的手机同时响起。
打给韩涿野的是马捱宜,打给俞舒的是副导。
接通都是一句话:“草他妈的!终于等到了!快赶来拍戏!!!”
俞舒白天也睡了很久,觉量是够的,可是韩涿野就……
他担心地扭头去看韩涿野,视线还没触上,就听到他给了马导肯定的回答,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两人换了衣服就朝驱车片场走。
为了拍戏,他们租的房子里场地很近,开车不过十分钟的路程。
他们到的时候才发现剧组内外灯火通明,还有不少工作人员跑出来淋雨。
马捱宜看到韩涿野第一眼就诧异出声:“咋了?生病了?”
“没有。”韩涿野情绪不高地回他,似乎是想起来刚才的发癫,脸面丢尽不好意思见人。
但他这幅尊容却让马导开心坏了,说在蓝天发廊外纠结了好几天要不要找鸭子的路知远这时候就是在和心里的公俗良序斗争,在决定要不要正视自己是个gay的事实,就要这么憔悴。
韩涿野抿抿嘴巴没说话,俞舒听到马导夸他敬业在后面偷笑。
大家都憋不住了,苦等了七天,再不下雨真的就要疯了。
这场雨下的疾而猛,且持续时间非常久,一直没有要停或是减小的迹象。
就是在这么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里,黯淡的星光被不经意的点亮了。
***
今晚没有生意,店里其他人都睡了,留樊星一个人趴在沙发上,老旧的电视机里是林正英捉僵尸的背景音。
他无所事事地守着夜门,陡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着雨声响起,随后,门被叩响了。
笃笃。
笃笃。
“吱呀——”
雨幕被人拉开了一条缝。
路知远闯了进来。
樊星坐起身,朝他挑挑眉,狡黠地笑起来,语气不暧昧,反倒是带着调笑:“这么晚了,来理头啊?”
路知远横郁了几天的心结在今夜被打开,他肆无忌惮地朝樊星笑,雨珠从发丝间划过,淌下嘴角。
·
今晚是他们的第一场床戏,在发廊薄薄木板隔出来的,昏窄的小屋里,若是安静地听,还能听见隔壁熟睡的鼾声。
为了给他们烘托一下气氛,也怕人多演员不自在,内景片场只留下了两个摄像,和马捱宜一个人。
屋里的光线被调的极暗,光和影交织着,呼吸都不自觉变得小心。
暧昧的水声在昏暗的房间响起,镜头里是两个依稀可见面庞的黑色剪影。
按理说拍激情戏都要带防护措施的,在□□官上遮挡一下,以防两个演员贴的过近擦枪走火。
但对于俞舒和韩涿野自然是不用,只是他要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所以在镜头下俞舒正身的镜头全都是穿着内裤的,到了激情片段让他背过身去,再借由被褥的遮挡可以完美避开镜头。
“等等!”马捱宜忽地叫停。
床上的两个人喘息了一声,亲吻着的唇依依不舍地分开,银丝牵断。
马导大手一挥,让那两个摄像先出去,沉默了片刻,表情严肃地说:“我就直白的说了,俞舒目前的能力演不出我要的那种感觉,要想冲奖,这场戏很重要。”
俞舒愣住了,嘴唇被刚才的戏亲得微肿。
韩涿野也蹙眉看着他,就听马捱宜在冗长的静默后,提了个建议:“假戏真做吧。”
如果面前的两个演员的关系仅仅局限于同事,杀了他,马捱宜也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什么?”
韩涿野以为自己听错了,在电影里假戏真做这种事情其实算得上是演员的污点,一旦流出去,是会被隐性封杀的,但凡有点良知的导演都不会在事情完全没有解决办法的情况下提出。
他磨了下牙,抽了床单盖在身上就想下床:“你他妈的这不是拍黄片——”
“做吧,”俞舒表情未变,一把拽住他小臂,在韩涿野回头的时候抬眸望向他:“我可以的。”
韩涿野在气头上,连着他也又心疼又生气,甩开俞舒的手,闭紧唇不说话。
马捱宜见状怕挨揍,让他们先冷静商量一下再做决定,就出了门。
房间里温度其实很热,但两人的气氛很冷。
俞舒没说话,韩涿野也不说话,背对背僵持着。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韩涿野做了让步,“啪”地一声摔开门,冷着脸叫他们:“开始吧。”
马捱宜讪讪一笑,这次两个摄影师走进去,把两台机位架好,就离开了。
马导说他也不进来了,大致内容就是那样,好了就叫人。
韩涿野还是不说话,俞舒抿唇点了点头。
房里无人对他们说“action”,他们重新摆好姿势,两人对视了一眼,韩涿野沉声对着镜头道:“23场a镜,a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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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从来没有人考虑过他的感受。
樊星高仰着脖颈,眼神涣散地望向近在咫尺的天花板,像条大卖场里从水箱中蹦出,又掉在地上脱水的,不断挣扎着的鱼。
屋外的镜头切给了墙角破落的蛛网,蛛网中央黏了只小飞虫,角落的蜘蛛毫不在意地等待着它的猎物做完最后的挣扎。
飞虫不断挣扎着,几次都像是要把那残破的蛛网挣碎了。
但蛛网却比想象中顽强,现实一次次磨灭了它的求生欲。
飞虫的翅膀渐渐停止扇动。
屋外的雨滴随风飘落在它身上。
漫天的雨声,遮盖了呻吟、喘息、与蓬勃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