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闻川沿着石阶而上,江引的气息便是这边传来的,那鬼也是往这边走的。他解下了襻膊,谨慎靠近。
只听老庙之中喧嚣得令人难以置信,锣鼓喧天里掌声叫好不断,屋檐上光影比月来得夺目,庙门上人影憧憧。许闻川抬头看去——
再瞧去,许闻川差点没有吓得跌落阶梯。
一双炯炯如鬼瞳的锐利眼光锁定着他,那是一双猫头鹰的眼睛,它藏匿在树杈里,幽光射中了许闻川。凛凛阴阴挂着幽风,眨眼之后却消失不见
二者彼此分文不让地对视,许闻川一步一步谨慎跨门而入,他这才将视线回收到了庙中。此处叫好声波浪不断,庙里不大的面积却堆满了人,似拱卫着那一座巍峨的戏楼高阁。
他的视线最后停在了江引失踪前的地方。
这里红绳不落,法阵已毁,树冠遮云,阴蒙蒙。
“唔啊!!我的孩子啊!!”
“孩子……”
许闻川身后突闻一阵哭嚎回声,仔细一听是那家夫人的喑哑声音……许闻川捡起了一颗珍珠,他知道这是江引的海珠……他心中已有答案,但与此同时他观察着这个土坑的大小,恍然间顿感一阵恶寒——
这大小正好一个婴孩。
他沉重吸气闭眸凄恨,不知何时握紧的拳头颤抖着,脊骨窜着一线人间冷暖。
突然间!空气似凝结,浑浊了起来。许闻川伫立在树下冷观变化,树冠飒飒,扑面晦气腥味浓重。
怪异开始向他殷殷述说……
突然出现的阴气重重,在空气流通的一瞬间,耳边充斥人声鼎沸,欢声笑语。
许闻川顿感到冷意,抬头的视野之中日光不再,一片幽渊似的黑无尽际,只有一团鬼蛮煞气从远至近,一股一股朝着自己迎面涌动。
‘嘿嘿嘿…’
四面八方的奸邪尖笑,从山野坟堆里涌出,从枯树枝头传出,直捣人心。但似乎只有自己听到了这声音,所有人都沉迷在戏中。
此翳声充斥在整片天际,黑漆漆的阴郁伴有着浩荡的人声鼎沸。
许闻川瞧见树枝上悬立一个红色身影,它飘在半空中,摇摇晃晃,此时无风但自带风动。它站在高空盯着许闻川,红袍青冠男子站在幽雾里,周遭阴气迫人,浑浊似孤冢一座。
‘嘿嘿嘿……’
笑声中伴有咿咿呀呀的鬼腔戏语,但在刹那间后,它一跃消失,声音也跟着消失。
“大人最喜欢听戏了,这般定然讨他称心如意!”
底下坐着百来号人,许闻川眼尖,一下就发现了前夜的男家主。
一时之间蹙眉不悦,心头涌上一股怒火难消,他家的孩子至今下落不明,可眼睛里烙着一出好戏,比任何时候来得兴致勃勃。
往上看去,戏台上巨大幕布正翻着皮影戏,栩栩如生,烛光如昼亮彻天地,一举一动配合着一唱一和,一出状元游街正响当当地捉住所有人的注意,目不转睛地如渴求雨霖的旱草,仰面朝天。
许闻川却听出了异样……倒退了两步。他瞧见,身侧老庙之中,有一尊高大的红袍神像立在庙中央,看月影婆娑里朦胧不清的神像,应是个文神,只是太过破旧,并不能看清他的面容。
再次回眸,眼前一切令他窒扼。
面前惊现三五百人影印在坟头,如戏台之下的观者。
‘咚,咚,咚’
三声之后,坟头之上印八抬大官轿,大官被百姓簇拥,影子在坟头上滑动着,好似戏台上的状元活了过来,威风凛凛。
许闻川看着状元大轿围月围墓一圈又一圈,莫须有的鼓乐仪仗在前面开路,俨然呈现一幅夸官游街凛凛威风图。
加之每绕一圈,便有一阵尖笑诡魅传出,便知它乐在其中。
“休讶男儿未际时,困龙必有到天期。①”
“愿得身荣贵,管桃花浪暖,一跃云衢。①”
咿咿呀呀戏腔歌笑充斥满堂喝彩,好似千人满座的叫好喧闹。
死人堆里唱着戏——许闻川绕着襻膊,手一抖瞬间化一把银剑在手,如月清光千寒仞。
此戏唱着状元郎,许闻川依稀记得红樟村的县令便是几年前的状元郎……
“侬言千般好,莫要离吾身。君有千百愿,跃龙门!临帝鸾!登天楼!落神簿!…
“样样…!随君愿!”
它好似愈发兴奋,处在癫狂,从轿中登出,踏锣鼓步伐稳健,土棺上映缩人影微妙,其上轰轰烈烈唱了一曲状元戏。
一曲即将唱罢,仍然不见其身出场。于是,在满堂喝彩中愈演愈烈!
“啊啊啊啊啊!”
至最后的一段激烈的拖腔之上,隐藏的杀气直接从庙中朝着许闻川扑面冲了上来,黑暗中出现一对爪牙青紫可怖,它从黑暗中夺命而来!
‘噔!噔!噔!’
锣鼓连着三声,声波冲力逼得许闻川连退三步,它似獠牙大张血嘴,精准对向自己腹部,竖向利牙从深处伸出!
许闻川眼中阴鸷冷桀,它直冲自己胸膛而来!
“好一曲状元戏!也该将镇心石物归原主了吧!”
许闻川在咬牙坚持中感受风云变色,转身之际暗涌杀气。
“讨彩,讨彩,灵石便是最好的彩头!可惜又被人夺了去!”
许闻川一怔,镇心石又被人夺了去?被谁?他心头略有些猜到之意。
冷蚀凝杀气,涌来此处狂风暴雨,黑云堆积不散,戾光在云中唳叫。握剑在手,举上眼前,双眼凛凛无畏无惧瞧准着它冲着自己的五脏六腑,饥渴难耐。
就在此时!
许闻川凝滞在原地,夜雨时疏时促,如山涧泉息不停,脚下泥泞黏着似人手抓紧他的脚,眼前模糊的同时,人音却是愈发清晰,像是真的人声从下面传来!
他抬剑向下化气劈砍一剑之后,剑顿散变回布条,布条向下伸长,拉出一条长长的红色官袍!
它似有生命,阴风冷瑟里仍然嘿嘿奸笑:
“嘿嘿嘿……”
许闻川两指之间画出一条金线,红袍见其一下瑟缩起来,抖落着衣摆:
“江引在哪!”
“孩子在哪!”
“嘿嘿嘿……”
这声音越来越小了。
许闻川发现墓地里花絮愈发多了起来,多如夜雪飘在空中,无寒之雪沾染月光皎洁。许闻川将红袍扔在半空,那一瞬剑光划破刺红!
红袍两半,散开之时,从中不远处可以看到一抹猩红。
许闻川瞳孔一鸷,眼眸颤动,只见有三人包围着一人,那人碧眼幽幽殷殷,就这么直直盯着许闻川,许闻川瞥见他伸出两手,手上捧起三人的肠,鲜血直流,血淋淋地捧在天月下。
其上布满红色月光,好像给许闻川炫耀着自己得到的打赏一般,实则两眼放光得令人恐惧发凉,兴奋地口中念念有词:
“马上,就到你们了……”
“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马上就到你们了。”
“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许闻川盯着他的唇,复述了他的话之后,天开始飘下绵绵细雨,朦胧遮住了月,幽暗阴冷不见天。
两人之间隔着一个诺大的墓地和薄纱一样迷蒙的视线,此鬼当着他的面吃完了一切,其眼睛一直饱腹餍足地注视着许闻川。
这个作呕场面,令人鸡皮疙瘩一地。
许闻川看着这一挑衅,目无感情地看着这只鬼,用剑削碎了红袍,而后剑重回布条模样,垂在身侧任烂泥血水沾污。
“我更不会放过你。”他薄唇微启,握布的手指修长而有力。它?血贪厌,讪讪而笑。
许闻川正踏出一步,视线立刻晕眩起来,等他看清一切,耳畔再次传来众人叫好声,他再次身处老庙之中,身旁喧嚣不停。
只是,这次声音交杂着一些悲怆和苍白:
“你们谁看见了我的孩子!”
“大郎,大郎,把孩子还给我好不好。我还能生,我还能生,只要把女儿还给我,下次我一定能生儿子!你让婆婆把孩子还给我好不好?”
她的哀求被唢呐,笛鸣淹没。她的哭哀,无人知道。
许闻川闻之,他直接传过人海扶起了跪在地上哀求各位的女子,她无力虚脱地靠在许闻川身上,她才刚生完孩子,难产未养的身体,身心都是何般的不堪一击。她却苦苦强撑,如强浪中的浮萍。
“大夫……我还能生,对不对!你快告诉大郎!你快让他把我女儿还给我。”
浮萍好似抓住了一根木头,解救一般大口呼吸着苦难。
许闻川正要开口,状元戏正演到叫好处!那男家主不顾她,沉迷不知身外事。
女子破碎的心,破乱的衣,乱糟糟的发被泪和汗水沾粘在脸颊,她惨白的脸泛着病态的殷红。执念强撑着续命,鬼冥来了都会选择伫足等待着。
就在这时,她突然撒开了许闻川的手,独自一人冲上了戏楼。她发泄着生命,撕扯掉了那幕布,烛光一下刺进所有人的眼中,许闻川却强视直光看着她。
她的身姿印在墙上,戏乐戛然而止。
‘哐!’
她跪在了众人面前!但却无一人在乎她。
“求求你们帮帮我,找找我的孩子。她才出生一天,她都还没来得及吃过我的奶,我还没有来得及抱抱她。帮帮我,帮帮我……”
与此同时,麻木的众人面前巨大幕布再次放下,幕布掩盖住了夫人。许闻川跟上同时,其上皮影自己动了起来,而这皮影模样像极了许闻川魂牵梦绕的人!
幕后那夫人的哭嚎连天连命连着血脉。
“呜呜呜,嗷呜,呜呜呜!”
那女婴的哭声非同寻常,痛苦叫嗷回荡在稻田之上,山峰之下。
江引来到了一处他从未涉足的领地,这里所有的房屋依山而建,灯火沿山脉一条似星河火火散在山中。
晴纱一怔,“宝宝怎么哭得这么大声。”
众人面面相觑,丁娘首先感觉到了异样,她和梅娘相视一眼,往不同方向跑去!
晴纱见此,也开始谨慎起来,敛起了笑意。
“救人啊!!!!!”
“有鬼!!有鬼!!!”
江引先是捂住了耳朵,他害怕这般人言惨叫,脑海中只有除夕夜的惨景,他不由得颤抖着倒退三步,以试图去逃避这一切,
晴纱见江引十分不对劲,抚慰着拍了拍他的后背。
“晴纱……!”
阿萝的尖叫淹没了女婴的哭声,晴纱一滞!她率先冲进了她房内,等看清了眼前一幕……跟在她身后的江引倒吸一口凉气,他怔愣在原地,嘴唇翕动声音却始终堵塞在咽喉,嘴角发麻都全身寒意刺骨。
“救我……”
只见阿萝全身长出青蔓野草丛生,她刚伸出的手很快被青藤杂草攀附,再次眨眼,山茶花开满全身!诡谲的红和腐烂的死白交织,花蕊散发着极异的芳香,它随风牵动像极了富有活力的眼睛**。江引下意识上前,握住了阿萝的手,花开在指尖,身负生命般去攀附新的生命,芳香愈发浓厚,到了恶臭糜烂的气味。一花一夜,花正盛期。
漫天花絮愈发朦胧掩盖视线,像棉絮,像雪,最后像一块纱雾在人的眼前。
眼前场面让江引想起了禤乙的茶花…那魔的山茶骇然可怖。他发寒地不由而笑,一群魔鬼……!
与此同时,许闻川眼前,幕布上皮质的花开栩栩如生,花上眼睛徐徐睁开,它凝视着众生。
连更开始!
①《张协状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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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红鬼伥伥(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