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灼灼和伽风的雇佣关系非常松散,没有合约,没有时间,甚至都搞不清工作内容。
伽风总是在下课后收到赵灼灼发来的信息,有时是让她骑车来市中心的酒店接他回家,有时是要她陪同去参加聚餐,有时是去他办公室,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他工作。
最近项目交付期快到了,他忙得没时间休息,不想在回家路上耽误时间,就搬到了公司附近的公寓。
他总是约伽风陪他去晚饭酒局,三五个小时,喝得不省人事,常常害她错过宿管时间,回不了学校宿舍。
有好几个醉酒的夜晚,他半夜头痛醒来,看到床头的醒酒药和温水,便知道伽风没有回去。
他吃完药,去客厅看看。
伽风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沙发上,长长发辫被打开,及腰长发撒在沙发垫上,恨不得把她的身体埋没。
他拢一拢她的头发,给自己留一块空间躺下。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只是本能地喜欢她身上青草的味道。
他感觉身处雨林,被雨水树木滋养,好似病木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土壤,他可以安心地卸除一切伪装,回归自然状态。
他喜欢和伽风待在一起,她不会藏,他也就不用猜。
她没有给他任何类似爱情的暗示。
她始终把他当老板,有礼有节,举止笨拙。
她总会因不懂饭桌规矩,给他闹笑话。因英文不好,把他的文件改得乱七八糟,但他知道她像把工作做好的心是真的。
她来工作赚钱的目的是真,她为他买药,送他回家,这些类似朋友的照顾和关心也是真的。
他希望她一直这样,不要改变,让他在喧闹浮华、争权逐利的生活中保有一个宁静的休憩地。
跟赵灼灼待久了,伽风也多少摸清了他的少爷脾气。
他总是笑,有时是真的,有时是假的。
他穿衣随性,不管场合,只要自己开心,几十万的西装随手就买,十几块的地摊货也能上身。
玩的时候很疯很尽兴,工作时候很猛很不要命。
伽风挺佩服赵灼灼,一个什么都不缺的人,却比她这个贫困生还卷,把生活过得像亡命之徒一般不计后果。
她没从他身上看到不开心,却时刻都能感觉他并没有表面上看到的那样开心。
六月末的一个周末,赵灼灼带伽风去参加一个慈善拍卖会的预展开幕,场合有些正式,他怕伽风又穿着T恤和帆布鞋出现,于是提前把她从学校接出来,交给木子收拾了一翻。
可算把她那一头的麻花辫解开,刘海修剪成公主切。
她麦色的皮肤让化妆师调了好久的粉底颜色,终于满意地打好底妆,裸色的口红在她清丽的脸上有种天然的质感,白色抹胸长裙衬得她野性又纯真。
八厘米的细跟高跟鞋是她的脚镣,穿上就走不动一步,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尴尬地冲赵灼灼笑。
赵灼灼明眸皓齿,清秀的五官非常爽利,额发用发胶捋到一侧,斜眸看过来的样子清新俊逸。
他真空穿了一套白西装,胸前项链从锁骨延伸到胸部,双手插兜时,领口敞开一道,伽风都不敢看。
“殿下,怎么不过来?”赵灼灼故意逗她走路。
她提起裙摆,摇摇晃晃地要抬脚,赵灼灼马上去扶她,说:“臣来扶您,臣陪您逛一圈,就伺候您换鞋。”
伽风被他逗笑了,不客气地挽住他的胳膊,她佩服他总有办法看到别人的窘迫,还能轻松化解尴尬。
承办这次拍卖会的拍行负责人是赵灼灼的发小钟星,他刚从爷爷手上接过一部分慈善产业,这是他第一次独立牵头项目。
看到伽风贴着赵灼灼出现,在展馆门口迎客的钟星愣了一下,坏笑着用胳膊撞赵灼灼。
从来独身猎艳的赵灼灼,今天居然公开带了个女伴。
“撞什么撞,助理来的。”赵灼灼肘击钟星,顺手从餐盘里拿了杯饮料给伽风。
钟星不信,也懒得管,今天他是主人,有满场客人要招呼,没空理赵灼灼,在门口等着他,是为了给他提个醒。
“我爷爷请了你爸来,”钟星小声说,“我不知道他带谁来的,今天我的场,给我点面子。”
圈子太小,没点新鲜的,赵灼灼真是很无语,他们这对成天干仗的父子,走哪里都像个雷。
他给了钟星一个眼神,表示答应,然后就牵着伽风进展馆了。
展馆布置得像个白色的山洞,白色球灯在天花板上排成蜿蜒的银河,墙壁上用白色纸膜做出山体岩石的粗粝质感,每隔五米就有一个壁龛,龛中放着被玻璃罩住的彩宝玉石,每一件都是预展的拍品。
它们会在一个月后的拍卖会上进行拍卖,卖出去的钱会捐给一家给乡村儿童建图书馆的慈善机构。
伽风认真阅读了宣传册,眼睛亮亮地看着赵灼灼,说:“他们真会把钱拿去修图书馆?”
“慈善拍卖是受法律监管的,”赵灼灼解释说,“钟星敢在这册子上打慈善两个字,那他就必须把钱拿去修图书馆,一分都不能落自己手上,你放心。”
伽风心中激起波澜,双手扯住他的袖口,道:“那你会买这里的东西吗?”
他轻轻拉下她的手,依旧放进自己腕中,带她去看壁龛里的玉石,说:“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玻璃罩上贴着白色的标签,上面有拍品的简介和起拍价。
伽风看了好几个,璀璨的红蓝宝石都快闪瞎她的眼。
她在一个紫罗兰色的翡翠手镯前停下,看了看标牌,说:“这块石头这么值钱呀。”
“有人买,它就是宝贝,没人买,它就是块石头。”赵灼灼迎合了一句。
他把伽风扶到一张高椅上坐下,他看到几个人,要去应酬一下。
柔白光影拢着人群,三三两两,各自都有自己的小圈子,赵灼灼对这种社交游刃有余,他交友很广,家世好的,他能玩到一起,家道中落的,他也从不驳人面子。
跟人寒暄完,他回头看了看伽风。
她一如既往,目光只锁定在他身上,身边路过几位男宾客与她搭话,她都礼貌回绝,说自己正在工作,不方便。
他喜欢看她一本正经注视自己的样子。
身旁走来两个来搭讪的女人,约他到吧台喝洋酒,他本想拒绝,脑中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再看了一眼伽风。
伽风马上起身以为他在叫她过去,下一秒却看到他跟着两个女人去了吧台。
这种时候她也见过很多次了,她收回脚,把眼眸垂下,睫毛在眼底撒了一层阴影,目光顺势落在了近前的紫色手镯上,它透得像跟泛着紫光的玻璃条子,假的似的。
赵灼灼心不在焉地跟面前的女人聊天,眼神飘忽不定。
从前他会饶有兴致倾听她们的故事,逗一逗,欢场就图个开心,但现在他只觉得无聊,时不时就想转头看向另一个方向。
他早就发现,伽风看到别的女人出现在他身边时,是会回避的,也许是出于助理的工作自觉,也许是别的什么,他在试探,但却有点不敢猜,更不敢去想自己为什么不敢猜。
这是种烦躁憋闷的感觉,他忍不住打断了女人向他分享名犬比赛的故事,回过身想要去找伽风,刚好看到她与钟星相谈甚欢,俩人正互加微信。
他轻蹙眉头,笑容满面地走过来,听到钟星对伽风说:“你说得我都想去看看了。”
“什么地方,带上我吗?”赵灼灼自然搭话。
伽风回说:“我家寨子,挺偏远的。”
钟星了解赵灼灼,他的笑有点不对劲,马上借故走开。
赵灼灼不想继续她和钟星的话题,说:“你会喝酒吗?”
“会的,我们村的人,都会喝酒。”
伽风单纯地说着,完全没意识到这话对职场女性来说,是句多么危险的话。
赵灼灼眼神动了一下,把手中没喝一口的洋酒递给她,说:“那你帮我挡吧,我今天不想喝。”
伽风放下饮料,接过他的酒杯,像接过了一项重大的任务,郑重地点点头。
她是个实诚女孩,任何人敬赵灼灼的酒都被她拦下,一饮而尽,无论是生意伙伴、合作方,还是朋友,前女友,搭讪的小姑娘,她都毫不犹豫。
今晚,赵灼灼成了被她护在身后的男人。
香槟、伏特加、龙舌兰、拉菲……一杯杯,喝到后面赵灼灼都怕了,他不是想要灌她酒的,看她一杯杯喝,觉得自己刚刚那点小心思既无耻又可笑。
好几位之前相熟的女孩过来敬酒,伽风半点不让她们靠近赵灼灼,礼貌地接过酒杯,说他身体不舒服,她替他喝。
一旁的钟星咋舌,小声对赵灼灼说:“她是在帮你挡酒,还是挡桃花。”
赵灼灼无奈笑笑,说:“我倒希望她是在挡桃花。”
她喝得太猛,他担心她,立即带她避开人群,到冷餐处去拿吃的。
不得不说她的酒量的确还行,虽然脸微微有些泛红,但眼神还是清明的。
他扶她坐下,自己去不远处拿蛋糕。
盘子光洁锃亮,小小一块提拉米苏用白巧克力装饰,赵灼灼还想再挑两块,在桌边转悠,冷不丁地感觉到身侧的人,有些熟悉,真是冤家路窄。
“我听说,你在帮你妈。”老赵总说话不动声色,却字字见血。
赵灼灼不搭他的话,抬眼去看身后人群。
果然,穿着艳红长裙的中年女人有些眼熟。
他笑出了声,说:“当年带着孩子到别墅跟我妈闹的就是她吧,都多少年了,换了好几轮,最后还是喜欢她,赵总,您真是‘长情’呀。”
老赵总提起一口气,又深深咽了下去,这逆子阴阳怪气的样子也不知道随了谁。
“你妈怀孕了。”老赵总转过身看着儿子说道。
连母亲也有了别的孩子,他再也不是谁的唯一了,这招真狠。
赵灼灼手里的餐叉在空中顿了一下,不小心划落了提拉米苏上的可可粉,好好的蛋糕变得脏兮兮的。
老赵总接着说:“她会尽可能争取自己的东西,我不想你参与,是为你好。”
赵灼灼重新握稳餐叉,夹了块柠檬蛋糕到盘子里,说:“你的孩子也不少,都比我小不了几岁,有什么资格说我妈。”
他放下餐叉,正过身,眼睛直直盯着老赵总说:“你拿她的钱养别的女人,就是为我好了吗?笑话,我就愿意帮她,你管不着。”
老赵总把餐盘重重拍在桌面上,有桌布垫着,声响不大,但足吸引周围人的目光。
他举起颤抖的手,眼前的儿子已高出自己一个头,早过了用拳脚管教的年龄,心中的痛心苦楚只能化成眼里的无奈,停在空中的手举不高,也放不下了。
赵灼灼仰着头,剑眉微挑,嘴角带笑,还微微把脸凑上去,就要看老头子的这个巴掌敢不敢拍下来。
一道白色倩影挡下了老赵总的手掌,伽风踉跄着跑过来,赵灼灼往后退了一小步,单手把她稳稳抱进怀里。
老赵总见有人撞过来,趁机放下手。
“灼灼,我喝多了,”伽风扶着额头,假装娇柔,楚楚可怜地看着赵灼灼,“我们回家吧。”
赵灼灼惊了一下,明白她是来给他解围的,这个场合真动了手,怕是要上新闻。
他面目舒展下来,放下另一只手上的餐盘,把她扶稳,牵着她,离开了会场,再没看父亲一眼。
他没喝酒,开车带伽风驶离展馆。
伽风脱掉高跟鞋,拿出帆布鞋换上,感觉魂回到了身上。
车速有些快,她担忧地看着赵灼灼冷峻的侧脸。
“真喝多了吗?”赵灼灼从后视镜里看她,突然开口说,“醉了?”
伽风答:“没有,头是真晕,但我很清醒。我们这是去哪?不回公寓吗?”
路牌上写着通往城郊的路,伽风对周围很陌生。
“你说回家呀,带你回家。”赵灼灼说道。
城郊别墅是他长大的地方,如果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他认定是家,那只有这里了。
白色的铁艺子母双开大门向内打开,赵灼灼把车开进车库,管家立即来迎,看到有位小姐一同下车,又叫了两个女服务员过来。
伽风抬头看,再左右看,这是一栋白墙黑瓦的联排别墅,
她回头问赵灼灼:“你家?”
赵灼灼点头,径直走进屋。
一晚上不顺,他心烦,伽风空腹喝了一肚子酒,车上又吹了风,现在有些难熬。
“太晚了,你回不了学校,收拾间客房给你住,明天再回吧。”
赵灼灼说完向自己房间走去,言语中听不出情绪。
空落落的客厅、餐厅,装饰华丽,摆设考究,鲜花香薰各种点缀,努力营造家的感觉,却没有一点家的温馨。
伽风连忙跟着赵灼灼,在房门口,赵灼灼突然回身,伽风一脑门撞在了他的锁骨上。
“你是要跟我进来呀。”赵灼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不甘示弱,踮起脚尖说:“我好奇,想看看你房间。”
她竟说些单纯又危险的话,赵灼灼大方开门,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伽风走进房间,环视周围,找到正对着床的一张白色沙发坐下。
“看完了,坐着干嘛。”
赵灼灼在她身旁坐下,他其实没什么心情与她周旋,只想快点逃进被窝。
伽风说:“我怕生,你让我就在这吧。”
“我要休息。”
“你休息呗。”
“你想怎样?”
“我也休息呀,就在这。”伽风乖巧地在沙发上躺平。
“别闹了,去客房睡。”赵灼灼拉着她手臂,想要把她拖出去。
她反抱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到身边躺下,看着被窗格光影切成华夫饼的天花板。
她说:“我喝多了,晕,动不了了。”
“还没演够啊。”赵灼灼放弃抵抗,闭目养神。
“很困,但睡不着,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伽风借着醉意,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画了一个圆说:“这是我们的族人。”
然后,她在圆的中心画了一条线,把圆分成了两半,说:“这是一条边境线,这条线把我们族分成了两个国籍。”
她指指一个半圆说:“我在这边,”
又指指另一个半圆说:“我爸爸妈妈在这一边。”
赵灼灼皱了一下眉,问:“为什么?”
“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出国去投奔另一边的族人,把我留给了爷爷奶奶。”
伽风放下他的手,侧头看他,月光照进她眼底,泪花波光粼粼。
“我小时候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抛下我,是我长得不漂亮,还是我学习不够好,还是他们想要个男孩,还事他们已经有了别的孩子……总之,一定是我有问题,我不能给他们带来快乐,所以他们不要我了。”
赵灼灼安静听着,不敢看她。
他缓缓坐起身,伽风也跟着他坐起来。
她继续说:“后来,村长来我们寨子,建了学校,教汉语,他说,我的父母和那些进城打工的父母一样,是为了让生活更好才离开的,不是因为我不好,只是他们想要的生活在别处,这不是我的错,我没有错,我很好,我只需要选择我想要的生活就好。”
醉意未消,伽风说着说着,泪安静地淌了下来。
她用手背擦了擦泪,甩开回忆,身体从座垫上滑下去,坐到地毯上,转身仰头看赵灼灼。
阴影中,他侧脸轮廓的阴影格外深重。
她握着他的手,腕表冰冷的表带染上温热。
“都是他们的选择,不是因为你不好,你很好,很好。”
赵灼灼转过脸,与她对视,双肘放在双膝上,肩背如负重般撑起,笑问:“我哪里好了?”
伽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酒精让她脑袋有些迷惑,慌忙回答:“你买东西捐钱……给孩子们建图书馆,你帮朋友……帮你爸做项目,你……帮助你妈妈,帮哥哥追女朋友,对……你还资助我这个贫困生,多好啊!”
他的顽劣罄竹难书,却在她眼里成了好人好事。
他竟无言以对,内心有什么东西被抚平了。
当了太久炸毛的狮子,突然被只小绵羊安慰,他心中激起一阵暗涌。
“你记得展柜里那个紫色手镯吗?”伽风有些微醺,笑着说,“你说得不对,有没有人买,它都是它,不会因为没有人买就黯淡了,也不会因为有人买就更加光亮,它就是一块独一无二的漂亮石头。”
赵灼灼被她东一下西一下的话弄得有点懵,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伽风硬撑着不被酒劲打倒,歪着身子探过来,用最后一丝清醒将双手环住他的肩,在他耳边说:“你爸爸妈妈……说的都不算……你是你自己的……唯一的…最好的…自己……”
黑色的长发撒落到他胸口,搭在他肩头的手瞬间脱力,他立即搂住了马上要撞到茶几的她。
酒量再好的女孩还是撑不住酒颈上头,伽风在他身上晕睡过去。
他静静搂着她,任由心中暗涌翻腾,心跳加速。
他把头埋进她的黑发中,双手抚上她的腰背,紧紧抱住她。
清晨,赵灼灼在沙发上醒来,抬眼看床上,没有人。
他揉揉眼睛,起身出去问管家,伽风去哪里了。
管家说她6点就起来了,吃了早餐,在花园里逛了逛,逛完回来看他还没醒,就说要去学校,上午有课,于是管家安排司机送她回学校了。
赵灼灼哦了一声,想起昨晚他抱她去床上的样子,不禁笑了笑,她怕是一点都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