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赵灼灼终于把项目标书整理完,晚上还组了个酒局,快下班的空挡,他看到桌上的地铁卡,一双水润的眼睛和黝黑的麻花辫闪过脑海。
他迟疑片刻,手指在卡沿划过一圈,垂眸按住座机的通话键,把木子叫进办公室。
他简单描述了一下伽风的长相,要木子找个人把地铁卡送到地铁口,再给了她一沓法律文件,要她去找季厦处理,自己先下班了。
车还没开出地库,来了个电话,看到名字,赵灼灼一个急刹,轮胎摩擦橡胶地面,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断开车载蓝牙,拿起手机,清了清嗓子,面带笑意,接听电话。
“妈,你回国了?”
“回来有几天了,实在太忙……没告诉你,我和你爸正在……”
母亲的声音很疲倦,欲言又止,想必要说的话令她难以启齿。
他不想她为难,主动接过了话,说:“我明白,你想要我做什么?”
母亲叹了口气,道:“是有几份文件,你现在能来一下吗?”
“好,我马上过来。”他没有半分犹豫。
父母当年是商界联姻,涉及的资产关系很复杂,如今要分割,地盘怎么划,无疑是场无情的斗争。
他作为他们唯一的孩子,他的名下可以成为很多事情的转圜地。
他在母亲下榻的酒店房间里签了很多文件,大多是季厦与他知会过的事。
他早以想好会尽力保全母亲的利益,很快签完了所有文件。
母亲端来水果给他,像小时候他写作业时一般。
他放下笔,看到母亲消瘦的肩膀,都快挂不住身上光洁的丝质连衣裙,一向盘发的她,如今也放下了长发,化着淡妆,眼神疲惫。
“灼灼,是妈不好,我和你爸的事,让你承受了太多。”母亲眼底有泪。
赵灼灼沉默片刻,不忍看见她难过,向她身边坐近一步,想要搂抱她,却在转头的一瞬看到套房里间的沙发椅背上,搭着一件男士浴袍。
伸出去的手,落在了茶几的茶杯上。
他喝完杯里的水,重新堆起笑容,对母亲说:“我没事,有人在等我,先走了。”
母亲追着他匆忙离开的脚步说:“吃完饭再走……”
他大步走出房间,关上了母亲的房门。
不到8点,就有人来催他9点局。
他按掉所有电话,开车回公司。
他知道自己这样很幼稚,母亲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做儿子的应该祝福,但他从小与母亲并肩作战,对抗父亲,捍卫家庭完整。
他是忠诚的队友,而母亲却一次次地出走,这对他而言,是种背叛。
他心乱得无法思考,意识到这样心不在焉地开车,会有危险,于是把车停在路边,打开双闪,往窗外望去,没想到路边看到个熟人。
车熄了火,他走到路边,拍了一下那人肩膀,说:“你不是应该在季厦那里核对文件吗?”
木子被身后的人吓了一跳,回头看是赵灼灼,松了口气,举起手里的地铁卡,说:“文件核对完了,你要我8点来给人送卡呀,老板。”
赵灼灼“哦”了一下,明白了,敢情她是拿送卡这事拒了季厦的晚饭邀请。
“你怎么在这?”木子看看路边的车,再看看靠在栏杆上的老板,猜不到他是什么行程。
“被人甩了啊,”赵灼灼耸肩,把话题转到木子身上说,“你就那么不喜欢我哥吗?他什么心思,你应该早知道了,你要觉得困扰,我让他知难而退?”
木子红了脸,赵灼灼向来说话没正型,只是没想到这么直接被他点破,忙说:“他什么心思,我怎么知道。”
赵灼灼无语,这人捂着鼻子骗眼睛,说什么也没用。
他抢过她手里的地铁卡,把车钥匙抛给她,说:“你下班,开我车回家吧,这里不能停,卡我自己还,走吧走吧。”
木子还想问他这是怎么了,不等她说一句话,他就把她推上了车。
8点钟,晚高峰已经到了后半段,来往的车流稀松了不少。
赵灼灼在地铁口附近转悠,手机不停震动,晚上的局他已经推了,这帮人还是不肯放过他。
但他一点心情也没有,只想找一条通道,逃离这个世界。
远处传来铁骑的警笛声,夹杂着喇叭和对讲机的声音,赵灼灼仰头看向路口,交警在抓摩的了。
伽风的电动车从路口转弯过来,还好她没载客,只是交警好像知道她是惯犯,还是把她的车拦了下来。
赵灼灼跑过去,老远就听到警察叔叔教训的声音:“跟你说了多少次,这样很危险,不许再来了,你一个大学生,兼职可以当家教,当餐厅服务员,你干嘛老要干这个!”
伽风拿着头盔,低着头,乖乖听话,麻花辫在腰间摇荡,沉默地述说委屈。
赵灼灼嗤笑一声,走过去伸出胳膊搂住伽风的肩膀,笑得春风满面,毕恭毕敬地对叔叔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女朋友是来接我的,她已经不开摩的了,您误会了。”
警察叔叔一脸不相信地看着赵灼灼,见他干净爽利的神色,一身撞色运动套装,脚下一双雪白皮质运动鞋,一尘不染的模样,怎么看都不是会坐电动车的人。
他转向伽风,怕这小姑娘被骗,问道:“他真是你男朋友?”
伽风心里慌张,却看赵灼灼镇定自若,她不想再被警察叔叔训,也不想让赵灼灼难堪,只好配合他,点了点头。
交警走后,伽风抖开赵灼灼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闷声说了声谢谢,就要走。
赵灼灼拎着她的胳膊,说:“你卡不要了?”
伽风转身,向赵灼灼摊开手,示意他把地铁卡交出来。
他哪会这么听话,抢过她手里的头盔戴到自己头上,骑上她的电动车。
伽风急了,以为他要抢车,忙说:“你干嘛,还我车。”
“你都在叔叔那儿挂上号了,还骑,等会又被抓。走啦,送你回学校。”
不容伽风拒绝,赵灼灼把她拉上后座,骑车往大学城驶去。
大学城一带,赵灼灼没怎么来过,他推着电动车,伽风走在他身边。
校园车道两旁的樟树笔直,草木茂盛,路灯微黄的光亮照亮俩人脚下的路。
“叔叔说得对呀,大学生可以做的兼职很多,为什么要开摩的?”赵灼灼打破沉默。
伽风拿出自己的身份证,给赵灼灼看。
赵灼灼惊了一下,才第二次见面,怎么会有女人这么大方给自己看身份证,不怕暴露真实年龄?
他看到她的地址和民族,那是一个他没见过的少数民族。
“我们族有自己的语言,”伽风一字一顿地说,“汉语是第二语言,我们读书很费力,很多人初高中就辍学了,女孩像我这么大的都生孩子,当妈妈了。”
赵灼灼听得一头雾水,好奇地问:“所以,你嫁人了?”
伽风笑着摇头说:“我就是不想嫁人,才考这边的学校,但学费和生活费太贵,家里没钱,要我嫁人,还是乡政府帮忙劝说,给了我助学金,送我来上学。”
“哦,”赵灼灼有些无言以对,仿佛听到的不是这个世界的故事,疑惑万分,“这……跟你开摩的有什么关系?”
伽风撇他一眼,掰着手指对他说:“四年大学,我想三年就修完,少让他们资助我一年,省点钱。我现在大三,在提前上大四的课,所以没有太多空闲,开摩的时间比较自由,有空就开,没空就停,不用对谁负责,没负担,能赚点就赚点。”
赵灼灼也掰着手指算了一下,跑一趟地铁口赚10块,她跑一晚上也赚不来他一杯酒钱。
他感到羞耻。
今天他本不想亲自来还卡的,更是毫不在意这个萍水相逢的女人,甚至把她要他还卡的行为,理解成她为再见面找的拙劣借口。
但她无心勾引,地铁卡里的钱对她而言可能是一笔不小的交通费,给他卡,纯粹是误以为他是个贪玩的学生,没了车费。
一个本就需要帮助的人,在别人需要帮助时,伸出了援手,他却以为她是在搭讪。
电动车后轮胎快没气了,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赵灼灼越推越慢,伽风也跟着他的脚步,一步一步。
凉爽的晚风吹起她的发梢,她眯了眯眼,侧头偷看他一眼,又飞快转过来,盯着地面上两人被路灯越拉越长的影子,盘算着怎么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我助理最近被我哥拐跑了,”赵灼灼说,“我缺个助理,不如我雇你来帮我,不影响你上课,小时计费,当日结款,保证比摩的赚得多,怎么样?”
伽风瞪大眼睛,第一次正经打量眼前的男人。
她好歹也在这国际大都市的大马路上混迹三年,豪车华服也是见过的,实在没看出来,一个半夜游荡在地铁站附近的无措青年,会是个请得起助理的大少爷。
“你……叫什么名字?”
道别前,俩人互加微信,写备注时,伽风才想起问这个问题。
赵灼灼拿过她的手机,在备注栏里输入自己的名字。
伽风看到后,说:“你的名字和你很像。”
“像个烫手山芋,不好惹么?”
赵灼灼自小就觉得自己的名字特讽刺,父母忙着出轨,刻意回避他,却非要给他起个扎眼的名字。
伽风踮起脚,抬着大大的眼睛,仔细盯着他那试图用调笑来躲避的眼神,说:“像在人群中,第一眼就能看到的样子。”
她是个不会藏心思的女孩,她把心中所想畅然说出,挥手话别,全然没察觉,她的话,让他的心狠狠地震荡了一下。
他没想到自己还是想要被看见的。
不是光鲜亮丽的表面,伪装的灿烂笑容,而是他眼里的胆怯,心中的愤怒,话里的苦涩。
这些被掩藏在笑容里的真实,他竟然还是想要与人分享的。
擅于伪装的人,更渴望有人可以拆穿伪装,看到真正的自己。
回到别墅,辗转反侧,他忘不了伽风试图看进他心里的那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