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金陵。
秦淮河畔阴雨连绵,一汪春水东逝,竹筏蓑笠,木桨荡起碧色涟漪,晕开一副朦胧画卷。
萧九矜牵着女儿,打着纸伞走在河岸上。
萧遥摇着母亲的手臂,一跳一跳地向前走,布鞋踩在浅水坑里,发出“啪”“啪”的轻快响声。她的嘴里哼着水乡小调,声音温软,任谁听见都知道女孩是自小在江南长大。
自五年前离京,萧九矜带着女儿乘着商队的渡船一路向南来到了金陵。
金陵离京师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最紧要的是,她做乐安郡主的那会从皇帝那收到过许多铺子和赏赐,那些中的大部分都在京师,可仍有小部分产业是在金陵。
自离京,她便带着女儿在金陵城内买下了个小院,五年来过着普通平静的生活。
萧九矜看着乖巧可爱的女儿,露出几分笑意。她自小盼望的便是粗茶淡饭的平淡生活,远离朝廷,于她而言是大大的幸事。
她将伞向女儿那边倾了倾,正想问问女儿今日学堂教了些什么,萧遥却忽然停住了脚步,拉了拉她的衣袖:“娘亲,那个叔叔怎么躺在雨里啊?他是不是不舒服,我们要不要送他去医馆呀。”
萧遥指了指不远处雨中倒在地上的一模糊人影,萧九矜抬头望去,愣在了原地。
那人手中抱着鸦青色镶金蟒袍,身上却只穿着薄薄的单衣。
他是谁,萧九矜再熟悉不过了。她只是有些诧异,谢绍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弄成如今狼狈的模样。
她从没想过这辈子会再和谢绍见面,更没想过再次见面会是如今的情形。
“我们过去看看吧。”她想了想,对萧遥说。
好歹是位故人,总不能放着他在这死了。
谢绍似有几分神志不清,或是雨水流进了眼里。当萧九矜母女二人走到他的面前,他下意识抱紧了手中蟒袍,低了低头让披散的乌黑长发盖住自己的面庞。
春寒料峭,萧九矜见他的嘴唇冻得有些发紫,身子也微微颤抖;靠近他,更是闻见一股若隐若现的血腥气。
萧九矜眸光微暗,看着谢绍这般不愿让人知道身份的模样,猜到了什么。
“谢绍。”于是她沉声开口,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眼前人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
“……卿卿?”他哑声唤道。
萧九矜眼底微冷,从前他们成婚数年,谢绍从可没如此亲密的叫过她。
如今他是在喊谁呢。
谢绍之前倒是有些不近女色,可如今他既当了摄政王,身边的“卿卿”想来倒不知有多少了。
“娘亲?你认识这位叔叔么?”
她正想开口叫谢绍清醒些,一旁的萧遥问道。
萧九矜短暂的沉默了,没回答女儿的话;萧遥并不知道她曾是皇女,她和谢绍曾经的关系也很难向萧遥解释。于是,萧九矜刻意忽略了女儿的问题,转而问谢绍:“谢绍,你怎么在这里。”
谢绍面上带着些许犹豫,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见他如此,萧九矜冷笑了声,倒也不再追问。
她俯下身去,确认四周无人,扯下了谢绍手中蟒袍,径直扔进秦淮河中。
“这样更好。”她看向谢绍,如是说道。
萧九矜十分平静,萧遥却倒吸一口凉气,因着没了蟒袍的遮挡,谢绍胸前一处竟被鲜血染红。
“还能走么?”萧九矜问。在女儿惊讶的目光中将外袍脱下,裹在了谢绍身上。
谢绍没力气说话,却无声地点了点头。
于是,萧九矜将纸伞递给萧遥,自己架起谢绍,回头看向她:“走城西那条小道。”
“娘亲,那不是去医馆的路呀。”
“我们不去医馆,走小道回家。”萧九矜沉声说。
雨渐渐大了,于三人来说却是正好;左肩传来的重量让萧九矜微微侧目,仔细看看,如今的谢绍甚至比五年前更清减了几分。
她不禁有些感慨,换作五年前,谢绍定不会想到有天要将自己的性命托付到她手里。
摄政王的蟒袍顺流而下,萧九矜边走边留神着河边的动静,约莫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方听见河边传来细细的话语声。
这是她设下的陷阱。
追兵不会就此相信谢绍溺水身亡。雨季水流湍急,他们自会向上游寻人。
萧九矜与萧遥在金陵的家是个有两间厢房的小院,面积不大,胜在布置雅致又温馨。院中没有从前昭王府那样的名贵花卉,只一棵杏花树独立于堂前;正值三月初春,粉白色的花瓣如同新雪,落了满园。
木门吱呀一声合上,暂将尘嚣隔在了门外。
萧九矜带着谢绍进了主卧,扶他靠到软榻上。她打开门边的木柜翻出纱布和金疮药,看向谢绍:“你自己能上么?”
“——算了,救人救到底。”还没等谢绍回答,她就笑了笑摇了摇头。
她怎么忘了呢,真问谢绍,谢绍绝对会说可以自己上药的。
谢绍没说话,湿哒哒的里衣被血水浸透,还黏在他的身上,萧九矜瞥了他一眼,默默将房内的炭火点上了。
她拿起剪刀,剪开了谢绍的衣裳,并用干净的纱布蘸干了他身上的血水。
“忍着点。”萧九矜靠近谢绍说道。
她小心翼翼地为他刮下伤口处的死肉,仔细处理着伤口;见那伤口是个箭伤,心思转了几转。
谢绍伤口的箭想来已经被他拔了出来,这箭射的不深,箭镞却带了血槽;如今谢绍应是因流血过多所以乏力。
“嘶——”
萧九矜低头,猛的一下将药洒进箭镞造成的血洞里,谢绍吃痛地发出呻吟。
“长痛不如短痛。”她淡淡道。将纱布绕着伤口覆了几层。
“叩叩叩——”
院门外传来敲门声,谢绍撑着软榻想要起身,被萧九矜按了回去。
“……恐怕是来杀我的人。”他开口,声音略带沙哑。“你女儿好像去开门了。”
“阿遥既然敢去应门,就是有主意了。”
听见外面传来木门被打开的“吱呀”声,萧九矜反而有些松了口气。
她随手扔了条干手帕到谢绍脸上,示意他自己擦擦,然后自己也换上套干净衣裳。
院门那传来萧遥哼歌的声音,“春日早……燕儿晓……春雨疏……杏花明……”
“几位官爷……你们不是来预定杏花酒的吧?娘亲已经睡下了,有什么旁的事去酒楼找掌柜哦。”
“小妹妹,我们在抓一个罪大恶极的逃犯,他应该受了很重的伤,你有没有见过他?”
“应该没有?今日小雨,下了学,我和娘亲便直径回家了……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这样么……可话说回来,这附近是不是有股血腥味……”
“哇,叔叔鼻子真灵。娘亲开的铺子生意太红火,前几日惹了人打上门来……就在这门口,弄得血呼呼一片可吓人了。”
“最后还是认识的苏家哥哥找人来才摆平的……”
萧遥甜甜的笑着,语气中带着孩童的天真,听不出有一丝紧张。
见来人怀疑的神态越来越淡,萧九矜静静合上了纱帘。
“都在这干什么呢!你们是谁的手下?”
萧九矜刚放下纱帘,却听见有旁人的声音传来。听出了来人,她微微皱眉,又将纱帘掀起。
来的真不是时候。
“啊,苏二哥哥!”她听见萧遥故作“惊讶”的声音。
她心底微微叹气,余光扫过谢绍,后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来人是苏家二公子,苏怀澈。
追兵已去,萧九矜正想出去招待客人,没走出几步,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冷哼。
“淮南苏家的公子,你倒是好手段。”谢绍收回了向外看的目光,转而略带嘲讽地看向萧九矜。
“真心相交,谈何手段。”萧九矜脚步微顿,“既受了伤,就好好呆着吧。”
“别让他发现了。”
“怎么,怕被撞破了你的‘深情’?从前多少京城贵子都被你祸害了,如今连淮南苏家……”
谢绍还没说完的话卡在了嘴里。
萧九矜离开后把卧房门锁上了。
认识苏怀澈,说来还是一场意外。
那时她刚到金陵,虽有产业,可掌柜们总看她是一孤女——甚至还带着刚出世的孩子,总给她甩脸子。
本来,她手里拿着地契,这些事都是不必担心的,毕竟只要上官府便能让衙役出面整治,将管事权要回来。
可问题是,她没法报官。
萧九矜常常觉得好笑,她从没有过什么妄想,垂髫时唯一的愿望便是做个良民……到现在天潢贵胄也做过了,还依旧是连个户籍都没有。
无论是经营铺子还是酒楼,对萧九矜这种天天泡在烟花之地的“纨绔”而已本没有多困难。只是每遇到事都只能靠自己解决,实在令她感到力不从心。
而淮南苏家,无疑是金陵最有话语权的名门望族。苏怀澈作为苏家二公子,自是不缺钱也不缺权;再加之出众的才情相貌,苏怀澈一直是金陵贵女们心中的如意郎君。
自认识苏怀澈,再没有人敢来找她和女儿的麻烦。
萧九矜第一次见苏怀澈,便是其被迫相亲、落荒而逃的场面。
那时苏怀澈一路跑进了死胡同,她在墙上晒桂花,见他着急忙慌的样子好笑,便放了条绳索让他翻过墙来。
金灿灿的阳光映着金灿灿的桂花,萧九矜不知他身份,笑眯眯地看着他。打趣地问他是哪家的小郎君,长得如此俊俏。
扑鼻的桂花香熏得苏怀澈满脸通红。
“——娘亲!苏二哥哥带了桂花糕来!”
萧九矜走出卧房,便萧遥朝她飞奔而来;苏怀澈拎着几个叠在一起的油纸包,笑着跟在萧遥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