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草场的凉亭里,周淮叙呷了口热药茶,脸色恢复了一些,但眼下的乌青更重了,像是刚熬过几个大夜一般。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单手撑起脑袋,望着在青草地里扯着蝴蝶风筝疯跑的周晚宜,眼底逐渐浮起笑意。
念念站在她身后,只是从后脑勺也看出了她的羡慕,不知不觉竟泪湿眼底。
周淮叙听到身后抽鼻子的声音,便伸手取了一块樱花饼,转身递到她面前,“崔记时隔三年才出的新品,尝尝?”
念念顿时有些无措,眨巴眨巴眼睛连忙摊开双手接下,声音颤抖:“谢、谢公主。”
见她憨态可爱,周淮叙心头一暖,笑了下,“傻丫头。”
此时,不远处的马厩里传来男子说笑的声音,周淮叙闻声看过去,似乎有熟悉的身影,定睛再看,原是信国公独子沈斯桓、京都茶叶巨贾江家二少爷江睿迟。两人各牵一匹骏马走在前头,兴致勃勃,都是一副自由快哉的模样。没过一会儿,两人便都朝凉亭看来,沈斯桓伸长脖子瞧了几眼,突然像发现什么宝贝一般,把牵马绳扔给江睿迟就朝凉亭跑来。
“二公主,好久不见。”沈斯桓高兴起来忘记了行礼,径直走到了她面前坐下。
周淮叙不应声,继续喝茶。
沈斯桓却是个没心肝的,撩起自己的红衣袖,也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念念“唉”了一声,还没来得及拦他,一杯药茶就下肚了。
“你这喝的什么啊?”话音未落,沈斯桓皱巴着脸干呕起来。
念念笑着答:“沈世子,这是我家公主调阴补阳的蜀阳红参药茶。”
沈斯桓看向周淮叙那张疲惫不堪的清瘦面庞,心里揪了一下,忽然也不觉得嘴里有多苦了,小声嘟囔:“怎么把药当水喝?”
“草民江睿迟见过宣宇公主。”凉亭外的台阶下,容颜如画的俊俏少年正单膝跪地、双手作揖,眉眼向下看着,珠规玉矩。墨绿色的锦衣衬得他肤色如雪,白净清逸。
周淮叙朝他抬了下手,示意平身,“几个月未见,沈家表哥和江公子倒还是形影不离。”
江睿迟起身后站在原地,微微颔首,自持稳重,无半分逾矩或不妥。
沈斯桓随手拿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边嚼边说:“听说你正月里去坛林庙了,我本想去看你的,但是到了门口被御林军拦下了,说什么都不让我进去。我还以为你是被你父皇罚了呢,于是我又在后面的院墙找到一处狗洞,本想爬进去,可惜被扫地的姑子发现了,她以为我是盗匪,就喊来了御林军,吓得我又爬了出去。”
众人听了皆是忍俊不禁,发出窸窸窣窣的笑声,吸引了不远处周晚宜的注意。
“那你着急见我是为了何事?”周淮叙放下杯子,习惯性地把手揣进了袖子里。
沈斯桓的嘴巴慢慢停了下来,咽了咽,小声说:“是你我的婚事。”
“什么?表哥你要娶我淮姐姐?”飞奔过来的周晚宜气喘吁吁,因为太过惊讶,声音不受控的大了些。
凉亭外的江睿迟不自觉地抬起头,看向周淮叙,但只是看了一眼便又很快低下头去,胸膛间心惊肉跳。
沈斯桓一把将周晚宜拽到旁边的圆凳上,惊恐地看着她,压着声音说:“晚妹妹你小声点。”说完,那张有几分顽劣的脸已经红到了耳朵根。
周淮叙平静如常,依然揣着手,“沈家表哥莫拿此事开玩笑,这里人多眼杂的,但凡有一个人说了出去,你我两家可都要颜面扫地了。”
“没跟你开玩笑,正月十六一过,就有人来我家找我爹议事,他们说这事的时候,正好被我听见了。”沈斯桓突然认真起来,直起身子接着说:“一开始我爹还不同意,后来有个人低声说了句什么,我爹就说再议。”
周淮叙右手的拇指搓磨起左手的手腕,问道:“你可知道‘他们’是谁?”
沈斯桓边回想边说:“听声音有一个像是礼部侍郎裴松,他说话带点云西那边的口音,我能听得出来,其余的就不知道了。”
周淮叙点了下头,陷入沉思。沈斯桓的母亲蒋悦棠是蒋贵妃的亲姐姐,蒋贵妃膝下的三皇子周允明向来游手好闲,喜好逛茶楼、听戏曲,不被王公大臣们所看好,蒋氏一族扶持起来也是有心无力。如果沈斯桓说的是真的,那礼部侍郎裴松应该是想让信国公沈逢舟将宝押在二哥周笠珩身上,有了自己和沈斯桓这门亲事作保,日后便能保住这一派。即便他们觉得自己年寿将尽,也能给未来新君卖个人情。
“姐姐,你想什么呢?”周晚宜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不会真想嫁给表哥吧?那可不行—”话还没说完,周晚宜嘴里被沈斯桓塞了个奶糕。
沈斯桓拍了拍手上的糕点渣子,剜了周晚宜一眼:“嫁给我怎么就不行了?我沈斯桓要相貌有相貌,要钱有钱,老家温城还有好多宅子、铺子、庄子,全都是极赚钱的买卖,还能亏待了你姐姐不成?”
“哦?”周晚宜饶有趣味地打量他,吐出嘴里的奶糕,问道:“这么说,表哥你是真心想娶姐姐咯?”
沈斯桓坦然说:“娶谁不是娶,再说我只大你姐姐一岁,自幼一起骑马射箭,投壶玩旗,志趣大致相投,想来一起过日子也是不错的。”
周晚宜懵懵懂懂,但稍一琢磨觉得哪里不对,嫌弃道:“看来你也不是真心的,我看还是算了吧。”
沈斯桓敲了下她的小脑袋,“你个小丫头片子能懂什么?”
凉亭外的江睿迟突然一揖,眉头紧皱:“沈世子,如若不然,我们改日再约吧,草民实不该在此窥听皇家**。”
听见他的声音,沈斯桓这才想起什么,着急起身,“那什么,二公主,这事儿我可告诉你了啊,你好有个准备,反正、反正我都行的。”说完,沈斯桓跑出了亭子,拽上江睿迟就走。
江睿迟被他拽得重心不稳,脚下踉跄,还不忘朝周淮叙作揖行礼,“草民告退,公主万安。”
周晚宜看着远去的两人,问周淮叙:“姐姐,你觉得呢?”
周淮叙收回思绪,也看向那两个一红一绿的背影,幽幽道:“姐姐累了,我们回去吧。”
周晚宜扭过头来,看她那隐隐哀伤的眼神,似懂非懂:“好,这就回去。”
……
三日后,皇帝在早朝上提及周柯柔的婚事,大臣们商议出了两个人选,分别是凌城城主安北王戴祺和景城城主之子张世清。按照年龄来看,张世清年十八,与周柯柔同岁,两人正般配;安北王年三十,是个鳏夫,两人相差太大。而且后者有边境兵权,娶了长公主可能会埋下隐患。皇帝和大臣们两相焦灼之时,礼部尚书李志以张世清与长公主属相相刑为由劝谏皇帝三思,兵部尚书程章又趁机提起北疆需要安抚的现状,担心安北王弃城后撤。一来二去,皇帝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翌日,几位公主在祥坤宫问安,结束后,周柯柔没有离开,而是在偏殿等周淮叙。待她伺候完皇后出来,周柯柔快步夺门出去,走上前一把拉住了她。
“妹妹,可否到我那里坐一坐?”周柯柔细眉紧促,少有这般着急为难的姿态。
周淮叙拍了拍她的手背,予以宽慰:“瞧我这记性,前几日就听姐姐说毓真堂的蔷薇开了,邀我去看,病中懒散,竟差点误了花期,辜负姐姐美意。”
“谢谢妹妹。”周柯柔神情复杂。
她生母早亡,凭借着自身圆滑聪慧才得以平安长大,如今到了嫁人的时候,连个帮她说话的人都没有,全凭皇帝一手安排,前途未卜。周淮叙想到这里,终究心有不忍,虽然不想多管闲事,但也不愿看她太伤体面。
来到毓真堂的院子里,爬满院墙的蔷薇花开得正好,浅紫、粉红、淡黄等大大小小的花朵遍布,如瀑布一般。正殿门口朝南,阳光明媚温暖,殿外放了两把椅子,坐在这里,院里的春光尽收眼底。
“蔷薇象征爱情,妹妹喜欢蔷薇,是不是也期待着自己能与相爱之人相守一生?”周柯柔望着花瀑,语气伤感。
周淮叙淡淡道:“姐姐说笑了,淮儿年纪尚小,怎会懂这些?不过是喜欢蔷薇开得热闹,把人的眼睛填得满满当当,能一下子美到心里去。”
“是我狭隘了。”周柯柔垂下眼帘,昔日笑盈盈的眼睛如今泪眼婆娑:“也对,几个兄弟姐妹之中,只有我和你们不一样,从小没有亲生母亲爱护,对于亲情早已不再抱有幻想,唯有婚姻大事还能寄与希望。可如今看来,这点希望也要破灭了”
“姐姐贵为长公主,在父皇心中还是有分量的,你若真不想嫁去北疆或景城,怎么不再去求一求呢?”
“求?一次两次尚可,再去求可就是第三次了,那样只会惹父皇生厌。”周柯柔说着有些泄气。
周淮叙不言语,在和煦的阳光中想起一些旧事。记得她第一次求皇帝是在三年前。那年周柯柔刚及笄,皇帝有意把她嫁予云西王之子顾旻唯,她见过那年来进贡的顾旻唯,模样在众皇子中也是出挑的,可云西之所以在年后才派他来进贡,是因为地处偏僻、物资匮乏,即便是比其他属地晚了一个季度,也只贡上了一些绸缎,贫穷程度可见一斑。当时顾旻唯一个世子的穿着还比不上一些民间商人,吓得周柯柔马上去求皇帝,让自己在京都再多待几年。
第二次则是去年,也是第一次有大臣提议将她嫁给安北王。她跑去向皇帝求情,皇帝也实在不忍心将她嫁给一个鳏夫,就暂时按下了这个提议。如今北疆动乱,南海战事未平,拿她去换来一方安稳是最好的选择。
“可妹妹就不同了,”周柯柔眼巴巴地看向她,“父皇他这辈子都是欠你的,如果你能帮我改变父皇的主意,我愿意永远站在祥坤宫这边。”
“姐姐言重了,”周淮叙语气平平,听不出情绪,“祥坤宫不需要谁来站队。”
“是、是。”
“姐姐叫我来,想必是心里已经有主意了吧?”
周柯柔平复了下自己的心情,难为情道:“朝廷上如今只提及了凌城和景城,父皇便只能从中做出选择,若妹妹能在父皇面前提及云西顾家,或许还能转圜。”
听到云西顾家,周淮叙心里的宁静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