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云的人 第8章 第 8 章

今年过年，李言旌家里极其冷清。按照这里的习俗，如果新年遇上新丧，家里不放鞭炮，不贴春联，不挂任何红色的东西，不串亲戚，直到过了正月十五才算新丧结束。

这段日子，无人打扰，似乎就是专门用来让活着的人悲痛的。父母整天都待在房间，不是哭，就是互相埋怨，争吵，然后是静悄悄，每天都是如此。

儿子的死，让他们心力交瘁，李言旌听到父母的哭声，更不敢出房门，痛苦又压抑的环境，让她无所适从。她想去找江明桢，可有新孝在身，她只能疯狂地刷题，全力以赴冲刺高考。

大年初四，江明桢的两个姐姐都会回娘家。大姐刘明依，二姐刘明丽，她们和江明桢并非同一个父亲。

母亲柴会英年轻时是县里的小学老师，正式编制。第一任丈夫在工商局工作，因柴会英连生了两个女儿，成了“纯女户”。

计划生育政策规定，双职工家庭如果超生则夫妻二人都要被开除公职。丈夫想要个儿子传宗接代，便提出离婚，很快就和别人结了婚，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都让柴会英带走。那一年，刘明依十岁，刘明丽八岁。

柴会英一个人带着两个女儿生活。后来遇到了江建国，他在县里的一所中学任教，他和柴会英谈恋爱，承诺会对她的两个孩子视如己出。

不久柴会英怀孕了，她才知道江建国在乡下老家是有家室的。他老婆把柴会英告到了县教育局，说她破坏别人家庭，教育局对柴会英严肃处理，吊销了教师资格，岗位调到了学校后勤处，打打杂。

江建国为了自己的名声和前途，抛弃了柴会英，找熟人申请调到了邻县。柴会英独自生下江明桢，带着三个女儿生活。

在江明桢八岁的时候，江建国升任他们学校的正校长，有人翻出当年他和柴会英的事情举报他败坏师德。他为了保住校长之位，指使亲戚在柴会英的右腿上捅了一刀，以此威胁，让她离开这个地方。否则，下次就会捅两刀，并且不会放过她的三个女儿。

柴会英悲愤欲绝，在一个深夜，喝了农药。

那是个冬天，两个大女儿不在家，家里只有江明桢。她看着母亲躺在地上浑身抽搐，嘴唇发黑，却不敢哭出声来。她穿着单薄的衣服，跑出去找邻居救命。

那个夜晚，天特别黑，又出奇的冷，大地都要被冻裂了。

出了门，江明桢没有方向，眼前只有黑暗，走几步就撞在树上，撞在墙上，她甚至都没有时间去恐惧哭喊。等她找到邻居的时候，头上早已撞出了血。柴会英被救了下来，但是她也生病了，高烧久久不退。

此后，每年冬天，江明桢都会生病，只有熬过了冬天，自己就好了。医生说，可能是那天夜里冻伤了肺。

大姐刘明依初中毕业后就去打工了，家里需要她早点挣钱养家。二十岁的时候就和一起打工时认识的一个老实男人结婚了，给了家里2000元的彩礼。她是一个懂得认命的人，是典型的善良勤劳的农村妇女。

她一年年忍受着生活的磨砺，命运的平凡，不吵不闹，就这样活着就够了。三十岁的年纪看起来有四十多岁了。她对两个妹妹也是十分疼爱，做到了一个大姐该做的所有的事。

二姐刘明丽截然相反。自从她被父亲放弃，跟着母亲生活开始，就学会了和天命抗争。她对亲情淡漠，给自己打造了一副刀枪不入的精神外壳。

她不相信怪力神说，不相信课本上讲的马克思唯物主义。她甚至都不相信女人读书就能改变命运，母亲就是个例子。她只信仰她自己。她认为上天给她这样一副天资国色，不是让她用来糟蹋的。

的确，刘明丽是三姐妹中最漂亮的一个。中专师范毕业后分配到一个村小学教学前班，谈了几个男朋友，家世背景一个胜过一个。工作一路从村小学调到了县城高中部，嫁给了县长家的大公子。她一度成为了白末镇的荣耀和传奇。

初四这一天，大姐刘明依一家一早就到了，两个孩子对新的环境很兴奋，待了不到十分钟，就去找邻居的孩子玩了。二姐刘明丽是坐县委的公车来的，十分气派，丈夫和孩子留在县城要接待来看望县长的人，今年她一个人回来。

本来是亲人团聚的喜庆日子，江明桢却没有那么高兴。早上出门的时候，她不由地看了一眼林尚川住过的地方，心里感到空荡荡的。吃完午饭，她们在家看重播的《春节联欢晚会》，听到有人敲门，江明桢懒懒地起身去开门。

那人是江建国。

对于江建国这个人，江明桢是无感的，无所谓恨与不恨，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陌生人的身份。他只存在于别人对母亲的闲言碎语中，存在于别人对她说，你爸爸是校长。仅此而已。要说唯一的关系，可能都姓江吧。大姐和二姐见江建国来了就没有多待，各自回家了。

柴会英叫明桢坐下，他们有话说。江建国看了看明桢，淡淡地问了一句“手怎么了？”明桢没有回答。他继续说道：

“你马上要高考了，要去读大学了，你走了，你妈就一个人在家，孤单没有人照顾。我家的两个儿子，老大去年结婚了，在县城买了房子。老二今年也高考，他也会离开家，他们的妈前年过世了，现在我也一个人在县城，有一套房子。我想把你妈接到县城去，享几年福。你也安心地上你的大学去。”

说完，江建国便给柴会英递眼神，示意她继续接他的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