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天,江明桢都在医院陪着李言旌,林尚川一直没有见到她。而他也在白末镇待了七天了,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
新闻播报广州发现了“**”病例,母亲打电话催促他赶紧回家。他是该回去了,但是临走之前,他想跟明桢说一声。
林尚川准备去县人民医院,出门时,他看到明桢母亲走了出来,心情极度沉重的样子。他一时以为是明桢出事了,急忙走上前询问明桢的情况。柴会英告诉他,李言旌的弟弟刚去世了。
林尚川很震惊,那个才十岁的孩子。
他和柴会英一起赶到医院。李建科和陈淑琴坐在椅子上,双目无神,面无神情,眼睛发红。李言旌靠着江明桢哭得气息不均。
江明桢也憔悴不堪,眼眶深陷,嘴唇干裂,嘴角渗出的血已结成黑痂,手上的纱布也渗出一大块血迹。
柴会英走到陈淑琴面前,劝慰她,可是没有一点反应。真正大悲大痛的人是哭不出来的。林尚川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能理解李言旌一家人的伤心,他也心疼明桢现在的样子。
这时,三个医生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医生拿出一份文件,要李建科签字。
是《遗体捐献同意书》。
医生对着李建科和陈淑琴说: “孩子已经走了,我们都尽力了,我们医生也很遗憾。但孩子的健康器官可以救回几条生命。你们都是老师,教书育人,为人师表,我相信一定有这个奉献社会的精神。你们的受教育程度高,不要迷信老百姓讲究的入土为安,埋在土里一点用处都没有,希望你们同意。”
夫妻二人没有说话。
遗体捐献,别说是对李建科和陈淑琴这个小县城的人来说,不容易接受,就算是来自南京的林尚川,他自己对遗体捐献都没有多少认识,他从来没有关注过这件事,也没有听说周围有人谈论过这件事。没有可参照的例子,也没有人普及开来。
林尚川想到自己,他还是大学老师,他可以帮助有困难的学生,可以在别人遇到困难时拿出一些钱,但是遗体捐献这件事,他也没有答案。
器官捐献能救多少人,那是医生的事。但是首先冲击的是人们一直以来根深蒂固的价值观念,这是很难改变的。谁愿意自己的亲人死后还要再挨刀子呢?
再说道德感,老师这个职业,本身就被赋予了必须比别人高尚的认知,但在道德感的光环下,能不能做出必须满足道德要求的事,那又是另一回事。
那个医生又催促说道:“希望你们能尽快同意,这个有时效要求,我们县医院是没有资格的,我们已经上报了市级红十字会和市级的医院,都需要时间,希望你们能为社会发光发热。”
“我儿子会疼吗?”陈淑琴拉着医生的手,泪眼看着医生。
“他没有知觉的。”
“我儿子已经死了,变成一盒灰,入土为安,只是安慰活着的人。遗体捐献了,拿去救别人的命 ,他还能在这世上留点痕迹。证明他来过。”李建科低头看着《同意书》悲伤地说道。
李建科颤抖着手签了字。夫妻二人终于失声痛哭。
这一切对林尚川、江明桢和李言旌都是震撼的,这是课堂上没有学过的,是第一次才关注到这件事。李言旌和父母留下来等着办手续。林尚川和江明桢,柴会英一起回了白末镇。
身体早就支撑不住了的江明桢,一到家就睡了过去,滴水未进,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她醒来时没看到母亲,想起刚才她好像看到了林老师,但那其实已经是昨天的事了。她洗了脸,梳了头发,准备出去找他。
林尚川刚好进来,他中午就已经来过了,看她还在睡着,就没叫她。
“明桢,先给你的手换药。”
江明桢看得出林尚川心情很低落。低声问:“林老师,你怎么了?”
“没事。”
他的心情,江明桢是不会明白的,毕竟人生阅历不同,他也不想说。只是这些天他所历经的事情,都让他的心无法平静。他以为他那天在关键时刻救了那个孩子,可是短短几天那个孩子死了,一个生命就这么消失了。再看看因为他而受伤的明桢,如今面无血色的样子,他很自责。
他原本只是为了来这里看一看北方的大雪,好让自己放空心灵去创作,但见到的都是血和泪以及生命的消失,这很沉重。
更重要的是,他明天就要离开了。
“明桢,手上的伤要勤换药,尽量别留疤。你平时要多注意休息,不要再冻着了,提高免疫力,就不会经常生病了。还有几个月就要高考了,你也别有太大的压力,与考试无益,尽力就好。”林尚川低头剪着纱布,一句句的叮嘱着。这次是他给明桢换了药。
“林老师,我真的没事儿,用李言旌的话说,这就是小场面,真的不用在意的。”
江明桢觉得,林老师肯定是认为她的受伤是因他而起的,心里过意不去才情绪低落的。但她那天也是不想看到林老师受伤才推开他的,如果因此让他心里自责,那不是她的初衷。
“明桢,我明天要走了。”林尚川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这时,江明桢才意识到,这些天她都快忘了,林老师不是这个镇上的人,他只是一个来旅游的客人。现在他要离开了。
“马上要过年了,马上要过年了吧。”江明桢心里其实是在说,要过年了,他肯定是要走的。
“林老师,几点的车?”
“明天下午2点。这是我的手机号码,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找我,如果你到南京了,就给我打电话。”
明桢接过他写的电话号码,心里涌动着一股暖意。
老板娘知道林尚川要回去了,给他准备了一大包白末镇的土特产,但被他婉拒了。下午林尚川要出发的时候,李言旌和父母也赶来送他。
林尚川看到这夫妻二人已经比他第一次见的时候,苍老了许多,中年丧子,他们经历了人生的一大悲事。
“林老师,你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那3万块钱,我们存够了就还,你的工作单位叫啥名字?我们怎么找你?一定会找你的。”李建科上前双手握着林尚川的手说道。
“李老师,孩子没有救过来,我也很难过。钱不用还,不用放在心上,你们多保重身体。”
“林老师,你下次什么时候来这儿啊?” 李言旌大声问。
“还不知道,有机会的话。”
“春运路上肯定人多,林老师,你多注意安全。”柴会英说道。
“嗯,你们多注意身体,多谢这几天的照顾,都回去吧,外面挺冷的。”林尚川看着大家。
只有江明桢一言不发,客套礼貌性的话,她说不出口。她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就是说了又能怎么样,不论说什么,他都是要离开的。
临上车时,林尚川回头看了江明桢一眼。
她像是一个孤独的天使,眼睛里充满着无限悲伤。她有着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干净而悲伤的东西,让人怜惜又心生敬畏,而不是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