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2月
一月份,下了两场雪。城市里的雪,不能和白末镇的雪相比,它没有天、地、山的广阔与灵性,也没有让人向往的自由之感。地上的雪,很快被车轮和人流碾碎,变成污浊的泥水,遭人嫌弃。
时至岁末,离家的人最易惆怅,特别是一个人的时候。宿舍楼里大部分同学都已回家了,李言旌晚走了三天,刘峰今天会到学校来接她一起回家。
在等待刘峰的这几天里,她的心情是复杂、矛盾的。
她为什么要等他呢?因为他现在是她的男朋友,他什么时候成了她的男朋友呢?是母亲去世的时候,他一直陪在她身边,他的父母也来了,双方家长觉得条件合适,就默认了。
她对刘峰心动过吗?没有。他们只是高中同学的情谊。让她心动的人,只有林尚川。那她为什么还要在这儿等刘峰呢?不知道,或许是因为“应该等”吧。
父亲说过,若不是刘峰父母的人脉关系,他们还要交一笔巨额的“计划生育”超生罚款。若不是刘峰母亲在医院工作,小妹妹在高烧的时候根本得不到救治,说不定命都没了。还因为,刘峰对她和爸爸说过,等他一毕业,就由他们两人来抚养小妹妹,这份担当让她感动,她不能辜负。
所以,她应该等的是人,是刘峰。
李言旌想清楚了这些,就像找到了解题思路。她收拾起心情,整理好箱子,在宿舍里等着刘峰的电话,他应该快到了。四十分钟后,刘峰已经到校门口了。李言旌长舒一口气,拎着箱子,下楼了。
当她远远地看到校门口的刘峰时,她恍惚了,那个身影那么像林尚川。等她慢慢靠近时,确定是刘峰,他穿着一件黄棕色的大衣。
李言旌每次见到刘峰,都发现他有很大的变化。可能是因为他从北京回来,也可能是因为这件大衣的缘故,他气宇不凡,不像一个大二的学生,更像政务干部。
“旌旌,箱子我来。”刘峰马上接过箱子。
“你这件大衣什么时候买的?”李言旌看着他的大衣。
“就上周刚买的,回家过年嘛,穿好看点的。我的眼光怎么样?”
“很好,你穿好看。”
“主要是为了给你看,我帅不帅?”
李言旌尴尬浅笑。她和刘峰是同龄人,应该更有共同话题才对,可她就是觉得刘峰很幼稚。如果是林尚川,他肯定不会对一个女孩子说“我帅不帅?”,这样肤浅的话。
“刘峰,箱子先放在门卫这里,我们去买点礼物带回去吧。”
“我都买好了,回来要去见你爸,礼品我都准备好了,给小妹的洋娃娃和小棉袄我也买好了,那一箱子都是。这次我自己的东西没有带多少,我爸妈在家里都准备了。”刘峰的语气和神情都在告诉李言旌,作为一个合格的男朋友,该考虑的他都考虑到了。
“不是,我爸说他们班级里有一个学生,今年在我家过年,我想给他带点礼物回去。”李言旌说。
“好啊,还有点时间,快走吧。”
刘峰并没有多问,不用问都知道,这个学生肯定是家庭困难,或是家里遭遇了重大变故。
他上小学的时候就遇到过班里有一个学生,父母车祸去世了,家中亲戚都不愿意管他。逢年过节,学校老师们就轮流带他回家一起过,这个学生现在也考上了西安的一本大学。
李言旌在路上告诉刘峰,这个学生叫陈发发,今年初二,家在庙村,父亲陈旺子是村小学的老师,母亲在家务农,还有一个弟弟。
弟弟生下来就是脑瘫,今年八岁了,不会走路,不会抬头,不会自己吃饭,全靠父母伺候照顾。父亲微薄的工资多年来全部用来给弟弟治病了,家里人四五年都没穿过一件新衣裳。
县上的政策评“贫困户”的时候,只要村里认定是“贫困户”,每年就能拿到一些贫困补助。由于他父亲是老师,算公职人员,不在“贫困户”的评定范围内。自然就没有补助。
但他父亲是个很乐观的人,从没有在学生面前愁眉苦脸的,也从不向别人诉苦,抱怨命运。他总是笑呵呵的,经常给学生讲一些笑话。课余时间,他就和学生一起参加游戏活动。
他教育陈发发,做人十五字:不抱怨,不埋怨,不抛弃,不放弃,不亏欠。
有人在他面前问起他脑瘫儿子的情况时,他都会不厌其烦地说与他们听。有多少人问,他就说多少遍。他母亲有时会生气,有的人经常问,其目的就是打听那孩子死了没有,是不是快死了。
县上的医生说,脑瘫的孩子活不过10岁,也就这一两年的事情了。奉劝大人就别白花钱了,扔在家里随缘算了,看哪一天孩子就自己死了。
他们为人父母,怎么忍心做出这种事情来呢?这几天,他弟弟已经吃不进去东西了,他们把能借钱的地方都借了一遍,带着孩子去郑州的大医院看病了,过年就留下陈发发一个人。
刘峰听得很沉重。
“他爸爸是个好老师,问题是,他家这种情况应该算“贫困户”了,不应该拿公职人员这一条定性,应该实质重于形式。”
“是啊,我爸跟我说起他们家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虽然他爸是老师,但是家里有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大人照顾一两年还能坚持,要照顾八年啊!无论经济上还是精神上都熬不住。”李言旌说道。
“那政策上规定“贫困户”只能是农民吗?贫困的标准怎么认定?全家年收入?谁来评定?公不公平?”刘峰问。
“这我不知道,我没问。听我爸说,庙村最后评上“贫困户”的人家,全都是村主任的亲戚,自己人。有一家还是村里的“首富”,家里有小轿车,也顶着“贫困户”的头衔。”
“旌旌,这明摆着就是贪污**啊!政策本是“利民惠民”的,结果该用的人用不上,都给了不该用的人。就没人向县上举报吗?”
“你不知道吧,我还被计生办的领导逼着写过保证书呢?”李言旌苦笑道。
“什么时候的事?你没跟我说过。”刘峰很紧张她。
“算了,没有意义,都过去了。我们给他多买点好吃的,他爸妈去郑州之前,我爸说学校里还组织了一次捐款,全校师生捐了2000多元,估计是杯水车薪。”
“好,多买点。”刘峰把他身上的钱都拿给李言旌。继续问道:“他们逼你写得什么保证书?现在保证书在谁手里?告诉我爸妈,他们可以找人解决。”
“看,你家多有气势。你知道为什么庙村没有人向上举报了吧,不是人人都有你这样的父母。”李言旌很无奈地说道。
“旌旌,我并不是为了炫耀我的父母多有权势,他们也只是一个小县城的普通公职人员。”
刘峰本想解释,只是因为自己还是个大二学生,才会首先想到让父母帮忙,如果他已经毕业参加工作了,他一定会为这等不公之事挺身而出的。
“等我们毕业了就回来当公务员,要想为陈发发这样的家庭多做一点事,追求真正的公平公正,我们就必须从政。我爸妈希望我以后留在北京,但我想考到咱们县政府工作,改变现状,你愿意吗?”
面对刘峰正义又崇高的邀请,李言旌对他刮目相看。她以前也是个满腔热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人,有着豪迈的理想,并且以为只要考上985大学,她就能改变整个世界。
可是现在的她,因为母亲的死和这之后她在医院里看到的一切人间悲剧,以及需要她赡养的父亲,还有要她抚养长大的妹妹,她已经没有心思想这些了。
“以后再说。我们还要赶到汽车东站去,天黑之前要到家的,我爸还在家等我吃饭呢。刘峰,快走吧。”
“我来拎。”刘峰拎着一大包水果零食和李言旌并肩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