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云的人 第19章 第 19 章

2004年元旦。

在新年来临之际，音乐学院突然更换了领导班子。党委书记、院长、三名副院长都重新任命了，连作曲系的主任也换了人。

新一任的领导班子要求学院隆重举办一场“新年音乐会”，预示着新年新开始，并且要求作曲系要拿出新的作品来。

作曲系新来的主任姓于，叫于慕思，四十五岁，有着那种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从事艺术行业的人的发型。有些学生在私下偷偷议论，他肯定是因为有一个唯美好听的名字才当上主任的。

学生们总觉得，一个四十多岁，又留着长发的男人，怎么能叫于慕思呢。

于主任上任的第一天，就召集作曲系教师开会。首先强调，作曲系要为这次的“新年音乐会”压轴，院领导都会出席，不能掉以轻心。

接着又讲了，他在德国学习访问时，结识了一位在德国国家广播电台音乐专题节目任职的作曲家。这位朋友希望能在他们的广播电台播放中国作曲家的音乐，特别是青年作曲家的原创音乐。

于是他指定了六位青年教师进行创作，要求他们的作品既要重音色，又要重和声和旋律，彰显民族音乐的魅力和年轻作曲家的风格。

毫无疑问，这六位青年教师当中，就有林尚川。于主任要求他们六人尽快定好曲风基调，大家一起讨论。

凡被称为美的音色，大致应有这几点标准：即松弛、圆润、低音醇厚、饱满、高音明亮、清澈。

林尚川脑海中首先萌生的想法是，华丽、典雅、雍容、飘盈与气派为曲风基调。乐器呢，为长笛、单簧管、打击乐、小提琴和大提琴而作。而且他喜欢大鼓的低沉响亮，最能表达气势和汹涌的情感。

但想法不等于作品，人的积极性与实践创造能力，并不完全等同。

眼下，“新年音乐会”演出在即，这也只能往后放一放了。

林尚川向于主任提议，他们可以演奏《梁祝》小提琴协奏曲，这部为中国创造民族化交响乐开拓一片绿野的协奏曲。

他小的时候，父母带他去看过一场剧院演出，正好是演奏《梁祝》，他喜欢小提琴那委婉动人的声音，从此就爱上了小提琴。

而且，《梁祝》小提琴协奏曲是陈钢与何占豪就读于上海音乐学院时的作品，作于1958年冬，作者都是学生。这也一直激励着他对音乐创作的信心。

于主任说，这部协奏曲由鸟语花香、草桥结拜、同窗三载、十八相送、长亭惜别、英台抗婚、哭灵控诉、坟前化蝶构成的曲式结构；结构庞大，没有时间排练，拒绝了他的提议。

于是林尚川说，那就由他独奏，只演奏小提琴和钢琴的部分。作曲系其他老师的原创作品都是由别的系来演奏，这次是林尚川自己独奏，于主任欣然同意，让他好好准备。

金陵学院也正在筹办“元旦晚会”，之后紧接着是元旦放假，学生们心思也不在课堂。下课以后，教室里，自习室里都空无一人。江明桢这些天，正忙着四处找人联系元旦放假打工的事情，现在都还没有着落，她很着急。对于“元旦晚会”这种事情，都是与她无关的。

宿管阿姨看到江明桢的时候，告诉她今天有人找她，让她回电话。她首先想到是李言旌，得知是林尚川，她也很开心。

“喂，林老师。”

“明桢，冷不冷？”林尚川温柔又干净的声音。

“今天还好。”

“我们学校新年晚会，我要演出一个节目，明桢，你能来给我伴舞吗？”

“好。”江明桢没有犹豫，马上答应。

“好？”虽是疑问，但能听得出林尚川的喜悦之情。

“什么曲子呢？我先熟悉一下哦。”

“明桢，你来定，你想用什么曲子？”

“啊？我来定？我是伴舞的角色呢。”

“没关系，只要是你喜欢的曲子，我都可以的。”

一直以来，江明桢都觉得自己力量弱小，因为没有钱，也没有能力为别人做些什么事，而她总是得到别人的帮助，如今有个机会被人需要，被重视，而且还是林尚川，她一定会为他做一点事的。

“《梁祝》，可以吗？你会弹钢琴，而且我也熟悉。”

听到《梁祝》，林尚川的内心如同山坡上开遍的紫罗兰，在清风下，悠悠地随风摇曳。原来，他和明桢是如此心意相通，如此默契。

“好，12月30日中午，我去你们学校接你，服装我来准备。”

听到林尚川很高兴，江明桢也觉得很温暖。

本来12月30日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可是因为这个约定，江明桢期待又紧张。她暂时忘却了要找兼职的事，她到学校文艺社，趁着没人的时候，赶紧练习。她必须做到最好，不能给林尚川丢人。而且，她要上台跳舞了，她热爱舞蹈，一直想要一个登台表演的机会。

沉浸在舞蹈中的时候，她终于暂时忘却了钱，忘却了现实的狼狈和窘迫。

12月30日的中午，江明桢在校门口来来回回好几次，门卫大叔对她说，今天没有她的包裹。好在这时，她看到林尚川从出租车上下来。他今天没有戴眼镜，穿着藏青色的大衣，围着湖蓝色的围巾，皮肤白皙，他的气质很出众。

林尚川看到冻得嘴唇发白的明桢，连忙把围巾拿下来递给她。

“快上车吧。”

江明桢上次来音乐学院的时候，还是国庆前。可能因为这里是艺术的殿堂吧，这里的氛围和金陵学院还是不同的。她来到演奏大厅，抬头望着那如梦如幻的星空灯。

她曾经的梦想！

“明桢——”是林尚川在叫她。“你跟方老师去试一下演出服吧。”

方老师四十多岁，充满着女性知性美。江明桢跟她来到服装间，看样子林尚川是有交代过的，她拿出了明桢的那套裙子，并且要帮她化妆。

“谢谢方老师，我不用化妆了，我自己梳一下头发就行了。”

江明桢自卑又紧张，她认为她是不配让一个老师为她化妆的，她也没有资格享受和别的演出人员一样的待遇，而她自己又从来没用过这些东西，也不会化妆。索性算了吧。

换完衣服，她套着外套出来，林尚川在楼道里等她。他朝明桢走过来，看到明桢并没有化妆，而明桢就像早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一样，先说道：

“简单的东西，也能打动人心的。”

林尚川笑了。

又一次印证了，明桢和他的理念是一样的，对于音乐创作，他也是这样认为的。他又看着她右手上的那道疤：“还是遮盖一下吧。”

“好。”明桢也看到右手手腕的这条疤痕的确和这么美的裙子不相衬。

下午五点，“新年音乐会”正式开始了，院领导都出席了。

江明桢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场面，她紧张得不得了，心理压力太大了。虽说，这是她一直想要的机会，但毕竟缺少演出经验。眼看着一个节目又一个节目的结束，她一点都没听进去台上的人演奏的是什么。她只注意到每个节目要么是独奏，要么是合奏，却没有一个伴舞的，她更加不知所措，四处张望。

直到林尚川上台演奏。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白衬衣，红色的领带，戴着眼镜，手拿小提琴，向观众鞠躬示意。

这是江明桢第一次看到他穿西装的样子，如此帅气有魅力，堪比“陌生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小提琴的声音是如此动人。

曲子第一节开始的几声拨弦声，好像在云端的感觉，二长二短加上一个结束句，引出了优美的旋律，绵绵长长，幽幽远远，碧草青青花盛开，仿佛祝英台在身旁诉说着昔日的故事。

第二小节小提琴凄厉声调，似利锥穿心、声如裂帛、肝肠寸断、内心震颤不已。哀痛欲绝的旋律，让人眼前浮现出，祝英台纵身投入突然爆开坟墓中自尽的画面。

第三小节小提琴委婉的诉说情意，梁山伯与祝英台从坟墓中化为一对蝴蝶，在花间欢娱自由飞舞，永不分离，感人落泪。

江明桢感到震撼，她以前只听过《梁祝》小提琴版的碟片，原来真的有人可以现场演奏出来。

林尚川演奏结束，再次鞠躬致谢。然后他走到钢琴旁坐下，江明桢看到他的眼神，他微笑着向她点头示意。明桢深吸一口气，林尚川就在身后，是他在弹钢琴，这一刻她充满了勇气和力量。

钢琴声响起，她全身心地投入到舞台上。

她身着一袭古典绿色大摆长裙，轻盈飘逸的白色丝带群随着她的舞姿在空中飘荡。林尚川看着她，她不化妆是对的，她清丽、干净、纯洁的气质，如同傲雪红梅，是不需要浓妆艳抹的。

林尚川一边为她弹琴，一边回想起在白末镇第一次遇到明桢，她在大雪中跳舞的样子，再看看眼前的她，他觉得时间和命运，真的是很奇妙的一件事。

明桢的舞蹈动作没有程式化的表演痕迹，完全是出于自己对《梁祝》的理解，全新地表达着人物的命运，显得更加的灵动和感人。

一曲结束后，台下掌声雷动，江明桢致谢幕礼的时候，每一个动作都不亚于一个专业的舞蹈演员。

她眼含热泪，回头望向林尚川，她又看到那个明亮温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