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云的人 第18章 第 18 章

南京的十二月份，气温1℃ ~ 10℃，还没有到零下，已经很冷了。北方的冬天是豪迈的冷，南方的冬天是阴柔的冷。这种冷，是寒风吹来，穿透衣服，渗入骨髓的冷。

江明桢还不适应南方这种潮湿的冷，也没有多余的钱去买件羽绒服，经常冻得嗓子疼，不过她也习惯了忍受。每年冬天都要经历一场病痛，这都没什么。现在，身体的疼痛是小事，绝不能因为生病耽误打工。

截止到现在，江明桢已经攒了1300元了。她找到辅导员，拿这些钱先交一部分学费，剩下的，她一定会继续想办法。辅导员告诉她，她的家人已经交过了，叮嘱她好好学习就行。

“张老师，我的家人？谁？”江明桢不相信。

“你的家人还是音乐学院的教师啊，你怎么不早说呢？我们都是同行。”张老师说道。

为什么是他！

“张老师，他什么时候来交钱的啊？”

“就上次，在我办公室，我还叫你过来的。”

“谢谢老师，那我先回去了。”江明桢正要走的时候，张老师拿给她一盒酸奶，说是今天教职工的午餐福利。

“谢谢张老师，谢谢。”江明桢拿着这一盒酸奶，心里很感动，张老师像家人一样关心她，如果她因为这样一件小事，在张老师面前眼眶红了，就显得很矫情。她赶紧出来了。

可是，得知是林尚川上次来给她交了4000元的学费，她非但没有感动，反倒是有些生气。在这一刻，她就应该像李言旌一样，对林老师的无私帮助，充满感激之情才对，可她并没有。

江明桢看着手上的酸奶，一共有八小盒。她没舍得吃，拿回去给室友吃。她不像陈艳云那样，有很多好东西可以和室友分享。更何况，人本就是群居的动物，无法脱离集体单独存在。她因为要打工，已经独来独往惯了，她也想缓和一下和室友的关系。

当她真诚地把酸奶分给室友时，她心里是高兴的，她很希望从此能和她们成为好室友，好朋友，一起相亲相爱地度过大学生活。

“你不是家里穷吗？你还敢吃酸奶啊？你学费交了吗？就敢这么花钱？”王沁沁愤慨地说道。那个徐州的姑娘。

空气安静了，她们互相看看，又看看江明桢。

“明桢，留着你自己吃吧，我们都有，你也不容易。”徐云端先说道。

“就是，就是，我们天天吃，都吃腻了，你自己吃。”陈艳云说道。

陈嘉美和张玉不敢说话，她们把已经拿在手里的酸奶，又慢慢放回到桌子上。

“嗯。”江明桢只说了一个字，拎着水壶去了图书馆。

有些圈子，是的确融入不了的。江明桢也知道谁是出于恶意，谁是出于善意的。但无论哪一种，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对穷人的歧视，不管她们是真有钱，还是假有钱。

她也听说，王沁沁的父母在老家靠摆煎饼摊为生，供她上学。即便如此，她还是充满优越感的。至少，她是交了学费的。

说大一点，那就是从一开始，她们就认为自己是比江明桢高一个阶层的。她们有资格俯视她，就像她们认定的真理一样。比如，你穷，你就不能吃一顿好的，不能穿一件新衣服，不能用一件好东西，否则，就是你跨越了阶层，需要她们及时提醒你，你很穷，你没钱，别忘记自己的身份。

比如，有吃不完的剩菜时，她们首先会想到你一定是饥饿的，都给你；有用不掉的物品时，丢了也是可惜，她们首先会想到你一定是买不起的，都给你；偶尔休息一天，没出去打工，她们会提醒你，你今天怎么不去打工了？你还不能拒绝，因为这是她们的善良。

她们的确是善良的，如果不是一个善良的人，是不会有这份恻隐之心的。只不过这份善良，还带着一把利剑而已。江明桢也不在乎这些，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她的时间太珍贵了，没有精力耗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

冬天的太阳就像冰箱里的灯，阳光明媚，风吹过来，浑身感到寒凉。

中午吃完饭，在回宿舍的路上，江明桢看到林尚川在宿舍楼门口站着。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恍惚了。

他穿着卡其色毛呢大衣，白色的毛衣，戴着眼镜，在冬日的阳光下，他温文尔雅的气质，仿佛是从动漫世界里走出来的人，吸引着不少路过的女生都在看他。

自从上次离开后，她也一个多月没有见过他了。虽然在同一个城市，但毕竟两所学校相距三十公里，还是有些远的。江明桢正犹豫要不要走过去。

“明桢。”

是啊，这个温柔的声音，像这样的语调和语气叫她名字的人，只有他。江明桢想用最好看的笑容回应他，但她笑不出来。她紧张地走过去。

“明桢，冷不冷？你怎么穿这么少？我这段时间工作比较忙，没有来看你。”林尚川看着她的眼睛。

江明桢根本不敢看他，眼神躲闪着看向别的地方。

“阳光好刺眼啊。”她说道。

江明桢带他到食堂坐下，这个时间，在食堂吃饭的人已经很少了。

“明桢，生日快乐！”

“啊？我？”她自己都不记得了，她十九周岁的生日，按这边的算法，虚岁二十一了。可她没跟林尚川说过。

“我上次见过你们辅导员，刚刚也去了，给你的生日礼物放在她办公室了，你没课的时候去拿。”林尚川微笑说道。

江明桢低着头，皱着眉头。过了数秒，她目光坚定地看着林尚川，严肃地说：

“你为什么要给我交学费？”这次，她没有称他，林老师。

“明桢，我希望你大学四年可以和其他同学一样，正常学习生活，不希望你把时间都用在勤工俭学上，你以后也不要去打工赚钱了，我有能力来负担你的学费和生活费，我——”

“到此为止吧，请到此为止！我不需要。”江明桢打断了他。

林尚川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她如此疾言厉色，他以为她了解明桢，明桢会接受。

“对不起，我只是想为你做些事。”

江明桢看着林尚川的眼睛，他是个没有什么缺点的人，愿意无私帮助别人，待人温柔、亲切，有责任心，懂乐理，会乐器。他就像是黑暗中的一束光。

她缓和了语气，真诚地说道：

“我从出生开始，就是一个错误。你不了解我的家庭，今年高考，我也是以1分之差到金陵学院的，我觉得这就是命运，我过去的成长经历告诉我，苦难就像是一股强烈的旋风，它所经之处总会带来一些破坏，或大或小，或人或物。而偏偏每次，我都身处其中。我习惯了忍耐。

是你，让我在苦难中看到了一束光，我想朝着光的方向生活。我不想成为你资助的对象，不想和你成为资助与被资助的关系，也不想和你有金钱上的隔阂，更不想对你充满感激。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最终是我自己。你相信我，这条路，我可以自己走的。”

江明桢说完，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眼角却在闪动着泪水。林尚川看着她强装的笑容，知道她的心里在哭泣。

明桢总是让他感到心痛。她有着和同龄人不一样的成熟，她的心理年龄远比实际年龄要大。他为此感到心疼。但他也为明桢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而感到温暖和欣慰。原来在明桢心中，他是这样重要，并且，他也从来不需要明桢的感激。

“我当然相信。”林尚川脸上又露出明亮的笑容。

“太冷了，你回去吧，我也要上课去了，每个周末我都会去兼职，不用担心我。”江明桢先站起来说道。她看到室友们在朝着这个方向走过来。

“明桢，有任何事都给我打电话，别忘了。”

晚上下课后，江明桢去了辅导员办公室。林尚川送她的生日礼物是一套珍藏书——线装版的《红楼梦》，共七卷。

是啊，这是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必读书。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 江明桢想起了这句词。

林尚川回到音乐学院，就去了琴房，一直待到晚上十一点多。

他有太多的情绪想要表达，他坐在钢琴前，一首一首地弹奏着他喜欢的曲子，也和来练琴的学生一起合奏。有一个古筝弹得很好的学生和他一起演奏了他的新作《竹海望云》，在情感爆发处，他同时加入竹笛、大提琴、大鼓，鼓声主导的情感一声声都撞击在心头。

晚上等学生都离开后，他站在窗边望着月亮，心里很平静。

许久之后，他又拿起小提琴，抒发着内心的情感，这首《南山林中》，他此前已修改过好几次了，整首曲子总给人一种很凌乱的感觉，乐器组合如果没有发挥各自的优点，就是噪音。

在小提琴的旋律中，他又回想起明桢今天说的话，明桢的确和他过去见过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样。从一月份遇见她开始，这一年来，他的心情都和明桢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