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后宫中先帝的太妃们已送至宫外供养,御花园中也无新人侍妾或者嫔妃游逛,一大堆仆从正围着当今的太后娘娘,他们像围着院子的篱笆,保持着距离,无一人贴身站在太后跟前,哪怕现在这位太后正衣衫褴褛,浑身凌乱肮脏,他们也只是围着她看看罢了。
太后疯癫地摇头想冲出包围,被太监们一把推了回去,她要是打算扯头发,咬破腕子自残,立刻有人阻止,再疯一点就会将她拖进屋子里锦被裹住难以行动,现在她能走到花园中来已属实难得的放纵。
其他宫人从远处见到这样的画面总不敢多看,宫中有不少奴仆已随着其他太妃们出宫,现在皇宫内伺候的奴才大多数都是未曾见过太后的,谁也想不到那不堪入目的妇人会是皇帝的母亲。或许猜测到了,却也难以想象为何陛下会如此对待亲生的母亲。
或许那天子之母本就精神失常,陛下说不定是在保护母亲,岂容他人揣测琢磨天子性情……
皇帝在朝堂独揽大权,偏执阴暗得如蛇蝎,曾经一手遮天的东厂大太监们已被他调取入宫前记录的族谱,将其十族都杀得个干干净净!宫中如今能留下来照顾主子的如今都为皇帝直接调遣的锦衣卫们。多少年了,宫里的侍卫竟比照料皇帝的太监更多,宫中的刀剑寒芒比冬月飘雪更令人心寒,皇帝每逢急召人进宫议事,官员们再匆忙也要焚香祈祷,现如今都已不敢求前程,别走在宫墙内被刀捅个对穿就很好了。
帝王处在深宫中总有需照料之处,他过了很久后才想起来曾被孙倪算计的秦牧。他倒也不是格外信任那侍奉帝王多年的老仆从,他更是不屑于听那些秦牧人品卓越的传闻,都虚假得廉价。皇帝又重新让秦牧做了东厂的大监,只是为了让天子的奴仆门面好看些,不至于凋零奚落得只剩下蠢货们。东厂、锦衣卫还有那些闹腾得最厉害的清流党派重新又回到了孙倪兴风作浪前相互克制的关系当中。
现在的皇帝独自一人包揽了比自己父亲、祖父更多的权力,在一天当中所要处理的公务也是自己那两位先辈数倍不止!自登基以来他没有过丝毫的放松,或者说自他亲眼看到一生梦魇的那刻开始,他的神经就不曾松懈过。而多年紧绷的人则永远不知对错,理解的正义大道都为肤浅的皮毛,毫无用处!他从未有过理智的判断……当然,这也不能怪他,当今世道没有人完全理智,可他这般昏头的人当上了皇帝,则会对这个帝国从内到外陷入无可挽救的腥气漩涡。
皇帝这些年来所做的无非是不该任用的人任用,不该罢免的人罢免!他还为此殚精竭虑,耗尽心血,认为要该这样,本该如此!身居要职多年的官员被皇帝认定只在上位者面前展现虚假的柔顺,无可救药地懒惰。阴险者和老实人如同肉食野兽对待羊羔,形体上未必相差甚远,仅有一个区别——不甘于平静,那种不见血,不掉泪,不撕心裂肺的事为邪恶的强者们所不能忍受的,也只有能在其中活动自如的人才拥有强大的能力。那些保守的古板之人若要挡皇帝的大道,他就杀得干干净净,等逼到只剩下强者时,那还有做不成的事?
能使天下运转的学说细究下来都有冷漠偏执的邪恶渗透在里面,谁要能将之淡化抚平得难以察觉,就是当权者最需拥护的人。
当今皇帝有这样的心思……已完全违背了从古至今所有圣人智者们书写下来法则初衷。
这个王朝,已无可救药。若是要救,只有利用神明之力吧。
神是天地间最初的智者,为善的源头,但因为善得没有规矩,恶意汹涌地泛滥。
此时此刻必定有人依旧在泥泞中流着血泪。
沈寒明已经看公文看得太久,眼睛刺疼,他已连续两个月都没回过家,一直在内阁中办公,他虽算不得丞相,可如今的官职上的权力也算人人艳羡了。皇帝看上了他清贫的作风,视他为高风亮节刚正不阿之人,在皇帝大刀阔斧地改革中,他被当做趁手的工具,代为行使了众多生杀予夺之事。
“大人。”有侍从敲门。
“进。”他隐藏疲惫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应道,“什么事?”
“我准备了热水,大人可要洗漱。”
“好,端进来吧。”
侍从本要服侍沈寒明,被他拒绝,先行退下。
他从坐了不知多久的椅子上站起来,浑身都在嘎吱作响,水盆放在了洗漱架子上,透过盆中的倒影,他看到了里面有一张骨瘦嶙峋的鬼脸——原来是他自己。
他想今晚回去休息,躺在自己家的床上,盖上家人为他缝制的棉被,他想窝在里头,沉沉地睡过去。
月朗星稀,夜色浓重,打着灯笼也照不亮面前方寸之地,路上已无行人,途径石桥陡然起雾,灯笼里的光更暗淡无光,像被冰封住了。
“唔……”沈寒明低哑地闷哼。后背冷的彻骨,衣衫渐湿。所有力气在瞬间从身上抽离而去,禁不住向前倾倒。
刺客在夜色中隐去,何人派其暗杀沈寒明的在此时已不值得追究。他早有预感,迟早会这么死去,现在他不觉得自己不幸,甚至于能够愉悦地笑出来。
他倒进了一个怀抱中。
清雅地香味在沈寒明鼻尖萦绕,他还被翻过身,被乌云遮盖住的圆月恰好被夜风拂去,雪亮如水晶的月色将她天人般的容貌印照得更清冷。
犹似盛夏开的梅树,还未细看她如何美丽,她诡谲的妖气已难以忽视,他快被妖气腐蚀消融了。
“你可别救我。”他道。
梅生没做声,扶着沈寒明靠在自己臂弯里,盯着他,目不转睛地描摹他快逝去的姿态。她不会疗愈的法术,即使会,她也没有理由用在凡人身上。
他迟早会死的,现在死未尝不好。
“我们……”她撩开沈寒明散乱的额发,轻声道:“还会再见吗?”
“不会再见的。此生此世我为沈寒明,记忆会在我身死后消失,即便来世再次相遇将今生记忆传达给来世的我……那也不会是真正意义上的我。沈寒明只是今世的沈寒明,只有还记得我的兄弟,我的父母,我的爱人时,我才是我……”沈寒明内脏破裂,腹腔中的血液翻涌到了喉咙,他呕出的血溅到了梅生脸上。
脸上骤然的粘稠触感令她怔愣了片刻,眼眶中的血液垂落,像一向冰冷无情的她动容地流出血泪。
“有感觉么?”沈寒明问道:“心会痛吗?”
他捂着她的胸口,掌心没有感受到博动:“看着我有趣吗?”
沙粒中的珍宝……
看其磨损抛光碎裂……并不有趣,但移不开眼,想感受他的痛苦,想知晓他究竟会如何殚精竭虑地活着。
他道:“情……并无意义,空杯子吐气,没改变任何结果,如同你不该坠落一样。请无论如何回到你的归处,我祈祷……我的来世不会降临在由非凡之力掌控规则的地方,所有人的生死各有命运。”
梅生心痛刀绞!
——高台上数万梅氏的灵魂也正渴求着她早日实现同一个愿望!
****
多年前还是庙里的无赖和尚李威已成当世枭雄,集结人马开始造反。
凡被黑龙浊气之水污染蔓延瘟疫之处的乡绅权贵逃散,民已不成民,官也不成官。早失去了任何通往皇室力量的脉搏,他们中的弱者等待死亡,邪恶者跟随更邪恶者,开始撕裂这个帝国。
叛乱暴动和连绵不绝没有根治之法的霍乱吞噬的生命每日都有数万。山川各地都有幽洞灵潭,梅含途径山中都要召唤黑龙吐出饱受折磨的灵魂。黑龙带来的瘟疫连疗愈法术都无法治愈,苏博试过治好过一个人,可第不过三天,病症再次复发,并来势汹汹暴毙得更快。但若是谁没有染上瘟疫,得的其他饥饿带来的虚弱病症,令苏博万万没想到——梅含居然出手救人了!
他的疗愈术法远比苏博高超,残缺败落之人立时能身轻如燕健步如飞,往往他施展法术后,还需要苏博在对其他见证疗愈法术的人施蛊惑法术,方才不会引起民间的骚动。
与梅含结伴而行,苏博竟然发现他身上那股从前觉得阴暗的狠毒削弱了,虽然他从黑龙手中接过灵魂,可手捧灵魂的他并没有乐在其中。苏博猜想费尽心思制成的不死药,或许他自己却不感兴趣。
“到底要多少灵魂才能制成药?”苏博问。
梅含将收集到的灵魂都置入锦袋中,看着里头珍珠般饱满灵魂,他估摸着道:“越多越好,制成两颗不死药至少要一千万的的灵魂。”
“两颗。”苏博道,“为什么你要说这个数字,你不打算吃药吗?”
梅含告诉苏博能制作出不死药时就说过他会给梅生吃下一颗,再给他吃一颗,当年孙倪也要不死药,如今孙倪死了个透彻,那么梅含没有将那个人的份归为自己的吗?
“我有法术何需不死药?”梅含好像早会预料苏博心中所想:“法术无所不能,我的想象力在你和梅生之上,区区长生,自然易如反掌。”
梅含是梅生的双生兄弟,他们原本长得极为相像。
现在他却不像梅生。
——梅含更年轻,年轻得堪比少年。他要比梅生看上去至少年轻十多岁。
“你把梅生能不能长生看得比自己还重。”苏博道,“这不会是你的好心,究竟你有什么目的?”
看起来只要梅含愿意,他与梅生的关系应该会不错。二人没有最基本的物欲,他们互相比较争夺的也是子虚乌有的东西,为什么偏偏互相排斥?
他们之间存在爱,无关**的爱,深挚至极,在极恨的边缘不断游离的爱,苏博荒唐地这么想着,随后他竟然低声说了出来:“你爱梅生吧。”
深山中有很多人在挖义冢埋葬亲人,垂泪的人们哭喊声遥远,梅含耳朵里除了人声之外的都被放大,听见落叶的声音,听见花开的声音,听见蝶翅煽动的声音……那些声音都是柔和美好的,独独苏博这句话,仿佛有裂口的刀刃在切磨一条血肉**但坚硬的骨头,刺耳地穿透魂魄!
……
“你是被创造出来的,你是她用于对比自身的镜子,除此之外毫无意义,身死之后,不入轮回。”
祭司曾这样说道。
……
梅含记得自己从睁开眼之后所有的记忆,不是指出生后的,在出生前,在他长出脑子,长出眼睛时,在母亲,引他入世的女人腹中,他就有记忆了!他看到梅生解开缠绕在他身上的脐带,先把他推进了人间。
他不是母亲与父亲孕育之子。
他是她的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