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好似潮水淹没的感觉袭来,一段从未出现在苏博今生今世的记忆浮现——
很安静,静得恐慌,没有生命的那种静谧。他感到自己被什么推来推出,脚不沾地地被挤压得喘不过气。
“这是哪里?!”苏博惊声叫道。
但这句话却只在苏博脑海中回响。他张嘴了,却没发出任何声音。此刻他还发现了竟然不着衣衫,成了半透明,男女不辨的魂魄!魂魄除了透明之外,其他感觉和肉.体差不了多少,自己周围也都是魂魄……
“哪里来这么多的魂灵,这里又是哪儿?我疯了吗?”苏博在透不过气的地方挣扎着,尽力抬头去望向远处。
这里绝不是人间之所——他在天上!
浩瀚星河随时会如流水侵泄而下,日与月同时被印入眸中,日灼热猩红,月阴冷暗淡,苏博从未这么清晰的见过星空。日月轮转,这囚笼会反复经历漫长的酷热和冰寒,想叫叫不出,想哭也流不出泪,他不知自己经历了多长时间的苦痛,这魂灵之身比凡人肉.体更加敏感,所有的苦楚会持续地印刻在灵魂深处,想昏过去都做不到,要是能昏过去倒是种幸福的解脱!
拥挤得越来越厉害了,苏博没有注意到这宇宙刑场还有数位灵魂挣扎着攀附边缘不愿坠落,苏博能被挤压在那些灵魂最中间看来是多么安全啊。
刑场如碗里的水,边缘处透明的灵魂正满溢而出,他们控制不住地坠入,即将进入人间……
苏博觉得好像在此待了数万年,从一开始他幸运的落在刑场的最中间,从来没有被推下去过。
“听我说!”
有位女子的声音穿过无穷宇宙,在这些灵魂间骤然乍响,整个刑场的灵魂扭动抽搐成了紧紧一团。苏博看到这里来了新的灵魂……与其说是灵魂,不如说像用法术幻化的意识,因为她虽然半透明,但明显穿着衣服,还把头发都拢在胸前用发带扎着。
……
梅玉踩在众人身上,走的很稳当,她脚下与这些魂灵隔了层什么东西,她蹲下身的样子,像在冰面上和鱼群说话。
她恰好停在刑台的最中央,施展尽量让所有的魂灵都能听到她说话的法术,她的言语里有这些灵魂们前所未见的力量,鲜活深沉,让他们既愿意听,也被深深震动:
“我有令所有的人都解脱之法,还记得我们如何坠落的吗?——是凡人们的祈祷!而我们为何无力再回去?——是因为我们彼此碎裂,力量再也无法归一……那么何不再重复一次?”
梅玉提出计划时,灵魂们纷纷同意,他们已经煎熬了数不清的时间,哪怕这个办法没用也无妨。
再也受不了七情六欲,再也受不了生老病死,再也受不了自己能感受到一切!
她挑中了苏博……在这刑场的最中间有一根蛛丝般仿佛能拯救所有人脱离苦海的绳索,苏博虽也握不住这救赎,但丝线上颤抖的让唯独被挤压着从没坠落刑台的苏博率先对计划中的关键之人怜悯。
她蹲下来,摸着自己的脸:“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我没有特地选中你……你就是我,我也会是你,我们同为一体,此处的魂魄皆为你我的魂魄……你也该试一次真正的凡胎凡尘之苦,别再让我们替你了。”
苏博觉得自己正在下坠,慌乱中他拽着头顶忽然出现垂落的蛛丝,挣扎不要进入她所说的凡尘,那里一定比这里更痛苦!不要……不要……谁能救救他?
星河宇宙骤然扭曲 ,他拽着蛛丝的手像搅动了一切,星光迷乱,火热与冰寒往复交替,难以呼吸。他慌忙松开手,他想,他知道自己会拽下来什么,那不对,那不该,那太残忍了……
“你不该被一根线拽落!你不该走上我们的老路!你不该有那种没有用的感情!”苏博无声的呐喊道,并被人推搡着来到刑场的边缘,他回过头:“不要推了,我跳下去就是!”
苏博也来不及去看谁推了自己,星辰云雾飞速在他眼前变化,灵力与轻盈之感被剥夺,鲜活沉重鼓动的血肉似乎正一点点贴敷于他的魂魄。
有丝线断裂之声。
坠落了,不仅是他,还有更高处之物—— 一粒红色的尘埃。
它沉重地降临,被等候已久的魂魄们撕扯成了人形,骨血生长既疼又痒,它没有反抗,顺从地慈悲地任由无数的手继续她生长的感受。好奇特,好可怜,饿坏了,疼怕了,它想,该结束了,我来救你们了。
他们对它下了从没实现过的愿望,抽离了灵魂的脆弱,将它推向轮回之路。
梅含在苏博的肩膀上拍了一掌,那股力道中的灵力搅和进头脑中,苏博刚才扩散的瞳孔紧锁,眼珠周围充血,缓缓流下血泪……刚才是梦?还是回溯的现实?
“你是不会做梦的!”梅含看穿了他,竟回答上了苏博脑海中的质问:“蛊惑之术之所以不能对同族施法,也是为了让有了肉.体的神明分身之间不混乱地互相残杀。但这个法术在你还是灵魂时,恐怕是可以施下的,虽然我觉得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预言,不过也不想随便否认你对她的爱。”
“你在说什么?”苏博浑身发寒,看着梅含觉得面目模糊,此刻回想起梅生,她的容颜也在无可挽回的扭曲变形。
“哈哈……”梅含戏谑地笑出声来,那双灵气逼人满载着轻佻肆意的眼睛无不透露着森然的冷漠。
冷漠又轻佻,像笑又像怒,他道:“还听不懂?装作不明白吗?”
终究像万钧雷霆对着天灵盖直劈而下,苏博觉得自己正化作风中尘埃,绷紧的执着之物正在消散,能做的只有咬牙切齿:“我没有!我没有被法术蛊惑!”
梅含道:“你爱梅生?你确定自己真心爱她?那么你此后绝不该站在她那边,她是个连谎言也不会说,天生无情无爱的化身,她的命运已被沧海桑田中生灵们的执念夙愿缠绕,在完成天下苍生中最极致的愿望后,一切,我们的一切,包括你我都会不复存在!那种不复存在比你今生所遭受的任何苦难都要恶毒,那不仅是消失,而是否定,否定我等过去未来的存在,像我们从未出现过一样!你还不明白吗?!”
苏博垂下头。
他明白了……
他明白了自己是谁,梅生又是谁……那是自己曾怜悯过的暗红色的星辰。
梅生在醒来后没有察觉到苏博的气息,唤了几声也没有得到回应。刚刚破晓,城中静谧安宁,清晨吹进来的风好冷。她知道他离开了,和梅含走了……
……
天下灾祸不断,当今天子在位这几年祸事更尤为严重,流民中的叛乱总也压制不住,一轮轮的病气深入山河流水,死亡凌虐场面哪怕是孩童都司空见惯,不知人活成这样还有什么必要来到人世。
梅含一路带着苏博都是往灾区游历,那里的血污与他们洁净的衣衫格格不入。梅含道:“灾民现在疫病很特殊,有天道的诅咒在他们体内,这比寻常的疟疾更痛苦,病情会反复,时而身体觉得轻松,没过两日又觉得骨头血肉烂成浆糊,站不能站坐不能坐,躺着却又浑身抽搐,想陷入昏迷也难,清醒无比地感受力气的流失。凡这种人死去灵魂都不得安息。”
“不得安息的魂魄又会如何?”苏博问道。
“不入轮回。”梅含道。
他们进入群山峻岭之中,马匹不能翻越山路,就一步步拄着拐杖前行,地脉之中有股不寻常的东西压制着他们二人的灵力,苏博越来越觉得身体没有了灵力流通时的轻便。他们走进深山中的潮湿洞窟,阴冷湿气令苏博心中紧绷,他能感受到笼罩而来避无可避的威胁。
洞中竟有颜色翡翠般的碧绿的潭水,与时节不合的萤火虫正在暗中闪烁冷色的荧光。梅含站在潭水边低语了一阵,眼神示意苏博退后。
苏博退后了两步。
洞中先是听不真切的嗡鸣,随后由远及近——
庞然大物潭水中一跃而起,那悠长的鸣叫在破水而出的瞬间变成怒吼!
龙吟——
破水而出的是条黑色的真龙,蛇身鹰爪,鳞片严丝合缝如兵器般凌厉森冷。
苏博抬头望着,这龙的灵力压制过来,没有神性,更多的是无法控制发了疯的兽.性,哪里是神物?分明是妖魔!
梅含的灵力陡增,他的存在犹如一根针刺痛了黑龙,令它不自觉地低下庞大的头颅,梅含则对苏博道:“它乃地脉所生之物,天上是我等主宰,这片大地之上它便是真神,所有不入轮回的魂魄都会吸收在黑龙的体内。长生不老药……”
梅含顿了顿,终于坦白道:“长生不老药无非是众多灵魂放弃往生轮回将自己本该能数次入世的时光转让了,集千百万生灵之魂,便可得到千百万的寿数,而容颜不老不过是这能量所带来的小小福报而已。”
他对黑龙命令道:“把灵魂交出来!”
千万人的死亡才能制成长生不老药。只有一个王朝覆灭时才会在数十年间死那么多的人,而每一个王朝又在侵倒之时无一例外又有百年难遇的天灾**。这便是梅含梅生为何知晓善恶,又为何选择作恶的原因。
黑龙张口吐出朦胧水汽,红瞳如血,猩红欲滴,它没有理会梅含的命令,只凑近了梅含低吼了一阵。
它在对梅含说话,非人所言之语,仅梅含能听懂:
“你不是真货。”
梅含回应同样的神族之语,道:“所以,我带了真的来见你。”
“可怜的孩子……”黑龙说道,“其实并不是“真正的”也无妨,只要能召唤我出来,我便会给。”
梅含神色僵硬了一瞬。苏博听见梅含笑道:“早说啊!”
黑龙吐出了灵魂凝聚之物后重新没入潭水。苏博看到了那在梅含掌心之物,很小,像珍珠,快与梅含的肤色融为一体。
灵魂原来轻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