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煜,在你眼里这世界上有可爱的东西吗?”
“没有。”
“你再多看它两眼就可爱了!”
低压的暗色云层掠过城市的夜空,那晚,孟子诩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才在BOBI面前维持住平静……他知道BOBI他们都认为他是个情绪不外露到可怕程度的人,知道研究所里关于他的种种传言,知道那些人对自己的戒备和不忿,但这恰好让他感到了某种放松。
至少在梦里,当个不那么讨喜的人是不是也可以。
笼统来说,生活在现实世界里的他,人缘是不错,但真的能被称之为朋友的人,寥寥无几,除了杳无音讯的权曦,大概,就只有顾琰了吧。
说来,与顾琰相识时,被困于梦境场的日子已达三年之久,那一阵,他自己并没觉得怎么样,权曦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问他是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吗,说他看起来和之前不一样了。
后来他想,若说什么变了,是他认识了顾琰。
而……站在集市深处那个男生带着小摊上贩卖的面具,几缕卷发从耳边勒绳处翘起,他一手拿着零食,一手拿着玩具,正和身旁的人有说有笑地聊些什么,孟子诩心脏猛地一沉。
顾琰也被卷进了这场可怕的梦里。
.
.
“子诩,我有话要对你说,晚点时候,老地方见。”
结合顾琰在学校里的反常,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在孟子诩回到梦境场,睁开眼的一刻,便全部清楚了……顾琰竟有双记忆。
终于,在一年又一年,努力,又无果的漫漫长夜后,他见到了能触及当初心愿的可能性。
双记忆,不是不可能存在的。
为了不报空欢喜,他没有立马对权曦说这件事,而是先按照和顾琰在现实中的约定,独自去了学校的天台,一路上,他有小心注意不被人发现,却不知为什么,还是引发了骚动。
源先生事后把他叫过去问话,被他用三言两语敷衍过去了,这段日子里,作为能力为催眠的Dreamer,研究所对他的需要也致使了他们不会对他怎么样,源先生对他,甚至比对权曦还要更客气一些。
等出了源先生那里,孟子诩便往权曦的研究室去了,其实他有段时间没来找权曦了,如今梦境场的范围扩散到全北京,研究所给他安排的任务繁重是一方面,另外,想到顾琰也有进梦境场的可能性,私下里,他有意寻过。
走着走着,孟子诩感到了不对劲。
权曦那研究室的门口没人驻守,大门半敞着,还有水痕和血渍断断续续从走廊一路延伸进去。
这场面让孟子诩不禁心里一慌,想也没想地就跑了进去。
权曦的衣服脱了一半,回头看到孟子诩,动作短暂地停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把衣服重新拉下来,扣好。
“你怎么来了。”权曦从额头拉下护目镜戴上,抬手想把屋内昏暗的灯光调亮,却被一把按住了。
孟子诩已经看到了。
权曦身上纵横交错的,有新的未结痂的伤口,也有旧疤痕,而他本来要脱的这衣服,已经整个湿透了,正贴在身上,不断地往下滴着水。
“发生什么了,谁把你弄成这样的?”孟子诩只觉得,自己按着的那只手都是冰凉的。
权曦轻轻把手抽了出来,“没什么,阿诩。”
“权曦,能在现实想起梦境场的人是存在的,只要我们不放弃,一定会办法的。”孟子诩说话语速很快,但一字一句讲的很清楚,他迫不及待地想用这一点点好消息,驱散几分从权曦身上感到的厌世和自暴自弃。
起了点效果,至少,他不再是那副无所谓的态度了。权曦的声音有些发颤,“不,你骗我。”
“我没有,我,亲眼见到了……”
顾琰是双记忆的事情不能让别人知道,但显然,对于孟子诩而言,这个“别人”,是不包括权曦的。甚至,他真的有那么一瞬想过,既然顾琰有双记忆,要不要把所有的一切跟顾琰和盘托出,让他去帮受困于青馆的权曦一把。
但终究,孟子诩没能开这个口。
梦境场里的这些所谓科学家,回归现实,是藏匿于研究所阴影下的非法研究学者,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善茬儿,就算不到只手遮天那么夸张,也绝对不是简单举报就能轻松解决的,让顾琰在现实中找上他们,太危险了。更何况,以顾琰的性格,要做什么的话,甚至不会把现实中一无所知的自己卷进去。
且不说因为纵火案的事,顾琰本就半处在风口浪尖上,光谈扳倒青馆,定是需要权曦的里应外合才有成功率……所以,让权曦先得到双记忆是行动的必要条件,在此之前,决不能轻易尝试,否则,一旦失败,等回到梦境场,让研究所那帮人察觉了顾琰是双记忆,顾琰就会处于更加危险的境地。
“……我实在是没法让他一个人去冒这个险。”跟权曦说完这几晚发生的事后,孟子诩艰难开口。他明明清楚地知道权曦在青馆的日子不会好过,而现在终于有了希望,他却还是只能让他继续等下去。
“牵扯别人,我也不想。”权曦听完,反安慰道:“既然知道了双记忆确实存在,我们继续想办法成为双记忆,自己解决就好,已经忍了这么久,也不差这片刻了。”
他说,“阿诩,别多想,至少我们现在有了希望,不是么。”
“嗯。”
孟子诩深深点了下头,在那之后,他们按照计划,私下更改维护者的系统,逐步架空了源先生的实际控制权。所以,表面上看,仍是源先生代管研究所,而实际,已经是权曦让维护者装作对源先生服从的模样了。
所以,研究所坍塌那晚,维护者弃源先生护他,他半点不意外,想也知道是权曦如此设定的,但他没法因为获救而欢喜半分,他太清楚不过,这种强度的爆发,会是源于什么。
是那个恶之石……
“阿诩,你以为放了他,他就能恢复如常吗?”
“你怎么了,我是在救他啊,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还是说,你能眼睁睁看着他这样啊?”
“可是……他是双记忆这件事,不还是你告诉我的吗,嗯?阿诩。”
是啊,说后悔已经晚了。
该说的不该说的……
都说了。
遥想起初,百分百对那些科学家顺从的权曦愿意反抗,改变,孟子诩原是打从心底里替他开心的,直到事态的发展如脱轨的列车,失控偏离,滑落向深渊……而他甚至想不通,他们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错了。
又或许,他也早已麻木,迷失在这似乎无尽头,无希望的梦里了。
“阿诩。”
唤他的声音传入耳中,和回忆中那一声声重叠,孟子诩抬起头,眼前早已模糊了,大屏幕上的弹窗消息还在继续着,权曦就站在自己的面前,朦胧中,无声闪烁的光芒落映着那头银发上,给他长短不一的发尾染上了些虚无缥缈的颜色。他听到他问自己,“你不是说,你不会再留我一个人了吗。”
孟子诩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动作发僵地把通讯器从耳朵上摘下,这是他身上最后一件属于这个研究所的东西,想说什么,声音却一度哽咽在喉中,代替语言的,是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涌出的泪。
他多久没流过泪了,想想上一次,或许还是那次在安嘉福利院的草坪……
但这次,已经不再能因为一颗糖而止住了。
“没事,留我一个人也可以的。”片刻后,还是权曦先打破了二人之间的缄默。
“我……”
“孟子诩。”他打断他,这也是他第一次叫他的全名。
五岁那年,养父母把他带回家的时候,留下了他名字中的“诩”这个字。
孟子诩——冠以养父的孟姓,寓意我子阿诩。
重逢后的四年里,权曦知道他如今的姓名,却还是如从前一样叫他阿诩,或许两人都觉得,称呼不变,他们就不会变吧。而现在,他选择用一声孟子诩,将他们明明白白地划分开。
他用这个新生父母给他的名字,生硬地告诉他,你是孟子诩,从分别时起,就早已拥有了与我全然不同的人生,再怎么装作与从前无差别,你我心里也都清楚……
一切早已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