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
小镇上的夜色暗沉沉的,像是张揭不开的厚重帷幕,微妙的沉重气息流淌在石板铺就的道路上。
他们一行人走得并不快,微弱的脚步声回荡在街道上,引来许多暗中视线的注视。
“今天真是辛苦阁下了。”奈夫里率先出声打破寂静。
今天安多尔在广场上待了一天,几乎所有把所有能够始于援手的人都净化了一遍,很多本来并不在那里的人也都纷纷聚集到广场上。
当然,其中也不乏因为信仰不坚而无法受治的。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们的职阶不高,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如果是贝卢黎的那位圣子的话,一定不会这么为难吧?凭他的神力,净化整座小镇大概也毫不费力。
那位在别人的猜想中“净化整座小镇也毫不费力”的圣子正走在他的旁边。
其实他今天并没有多辛苦,正相反,因为收获了不少信仰之力,甚至还恢复了不少。但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虽然有些辛苦,但是能够帮助那么多人,我觉得这一切都不算什么。”
奈夫里长舒一口气。这是他这段时间以来最轻松的一天,不必再被沉甸甸的压力压着心头。
赫洛亚一直沉默着跟在后面。
安多尔回头看了看他,回头道:“但遗憾的是,我们大概不能再在这里久留了。”
“啊?”
“我和赫洛亚本来只是途径此地,为了帮助这些苦难中的信徒才转道来到此地,最晚明天夜里,我们就该离开了。”
……
坐在皮尔斯教堂后面的草地上,安多尔看着赫洛亚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环顾着四周,仿佛在寻找什么。
他抬起胳膊招了招手。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净化了许多人的缘故,上方的死亡气息到了中夜仿佛消散了不少。隐隐约约的星光照进来,拥抱着这片寂静的草地。
皮尔斯坐落在小镇的一个角落,背后是一览无余的田地。圣子微微有些长长了的黑发搭在他的额前,为他原本端庄持重的添上几分随性。
赫洛亚走了过来,坐在他的身边。
“这么晚了,您为何还在外面?”
安多尔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说起另一件事来。“今天,我并没有尽全力。”
“嗯?”赫洛亚疑惑地看向他。
“其实有很多人,我本来可以救的。”
“为什么没有救呢?”
“因为他们并不信仰光明啊。”
赫洛亚想起他曾说过的话。“教义中说,日光之下皆是信徒。”
安多尔笑了笑。
他此时的笑意同白天那种、熟悉到宛如面具的笑意不同,眼眸弯弯。“还有一句是,神明永不会抛弃他的信徒。”
他转过头,看向赫洛亚的眼睛。“但是我会。”
赫洛亚神情平静。
他想过这位神使可能的反应。
失望?愤怒?不解?
但是他的眼里什么都没有。这位神使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安多尔转了个身,正对着赫洛亚。
“意思就是,您尽可以做您想做的任何事。”
任何事吗?
安多尔唇角勾起。
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来。
或许那个时候,这位过分镇定的神使就不会这么平静。
但他很快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安多尔?”见眼前的圣子久久不再说话,赫洛亚有些疑惑地出声喊道。
安多尔摇了摇头。“喊错了。”
“?”
赫洛亚愣了愣,安多尔已经凑近他的面前。
“我说过的,叫我潘布尼安。”
到了第二天,更多的人们汇聚在广场上。
昨天那位牧师离开前曾说过,今天还会再来这里,为更多人降下赐福。
东方的太阳还未曾升起,这个面积不大的广场已经挤了不少人。
而小镇另一头,几个衣着破旧的人踏着晨起的寒露,向着正东方走去。
最后面,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站定了脚步,在阳光再次洒下之前,最后看一眼这个小镇。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里仿佛和她之前所见有什么不同,有个词莫名地出现在她脑中。
轻盈。
想起那位牧师,现在大概已经站在广场上拯救着更多的信徒了吧。
珍妮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笑意。回过头,太阳刚刚跃出地平线,金色的光焰在云层之后流动。
她心中暗道,愿神明的旨意行在人间。
另一边,自称为自由牧师的安多尔正在广场的中央降下赐福。
与昨天不同,他已经恢复了许多,对于一些只需要净化的信徒,施展大规模的赐福之术就已经足够。
而那些在战争中受了重伤的人们,正安安静静地等候在另一边。
并没有感受到预警的赫洛亚此时正远远地站在广场边缘。
他抬起头,天空像是被清洗过一般慢慢变得透亮。
这是神术的作用。
视线下移,广场另外一个无人的角落,一个万分眼熟的身影蜷缩在阴影里。
赫洛亚扬了扬眉。
那人身上的死亡气息越发重了,在这个渐渐被净化干净的广场上显得有些突兀,像是被不甘的浓雾所偏爱似的。
他的右腿不自然地盘在地上,赫洛亚还记得那似乎是被战马踏过留下的。
一瞬间,昨晚安多尔的神情再次浮现在眼前。
他微微俯下身,直视着这个大胆的“信徒”,眼眸弯弯,但就连赫洛亚都能看出那份笑意有多冷淡。
“您,这是在蔑视神明吗?”
气氛一时安静了下去,日光慢慢偏斜,金光在他脸庞上折射出一道鲜明的冷意。
那男人像是被什么所惊吓到似的,眼神惊恐,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后退去,与安多尔拉开了距离。
安多尔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嘴角的弧度慢慢放下,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男人。
太阳在他身后落下,最后一抹余晖在他身上流连了一瞬,随即陷入黑暗。
他面无表情。“不过没关系,神明会宽恕您的。”
……
赫洛亚向他投注了最后一道有些奇怪的目光,便不再关注他了。
要他来说,除非男人立即赶往阿雅什,或者安多尔倾尽全力,否则,他很快将迎来死亡。
况且,这么重的死亡气息笼罩,他的死法大概会很痛苦。
不过这都跟他没什么关系。
赫洛亚专心地盯着人群中央的安多尔。
忙于传播福音的圣子似乎能够察觉到他的视线,远远投来一个笑意。
安多尔说过,他们今夜就将离开这里。
赫洛亚看着他开始依次查看余下那些伤者的情况,心脏的位置仿佛隐约传来某种异动。
但那里并没有心脏。
他不需要心脏这种东西。作为神明造物,他的本质并非人类。
那是他的核心,是他的宿命,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因。
每当安多尔可能会遭遇伤害之时,那个位置都会产生这种变化。好像一双手轻轻地拽拉着一样,虽不疼痛,却也令人难安。
赫洛亚看向西方,那里是他们将要去的地方。
帕法尔旧日的中心,时光河流之前的魔法之都,安多尔口中整个费加尔大陆月色最美的地方。
到底是什么,在那里等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