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龙 第6章 癫狂奶牛猫

无止境的蓝色浮光，窒息感越收越紧，海水里有奇怪的刺鼻味道，还有一堵看不见的墙。

它看着自己的鳞片脱落，不知过了多久，又重新长出来。

冰冷的声音断断续续：“最后一片......态势良......很乖......”

谁在说话？

“荧惑......嗯......银色......”

谁在那？

一道尖锐的“铮——”，牧星迟的打坐冥想被打断。

他半掀眼皮，超高速虚影从宿因房间飞出，像只被放了气的气球，毫无逻辑的上下弹射，撞翻连片的墙饰与摆件。

等残影啪叽落地，牧星迟才看清那团东西是宿因，四只爪子以诡异的姿势勾住地毯。

宿因背部微弓，与沙发上的牧星迟四目相对，呆住。灯罩咕噜咕噜打转，随后从高处坠落，噹一声扣在罪魁祸首的脑袋上。

“噗叽。”很有弹性，空心灯罩顺脑袋往下滑，彻底卡死了脖子。

“......”

牧星迟面无表情鼓了掌，然后拨打119。

等救援的时间里，宿因已经快要窒息，他无措地看人类，不停的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没人会故意给自己戴伊丽莎白圈，牧星迟表示知道了，蹲在一旁回消息。

他跟群里说，也许比起蛇科，龙的行为逻辑更接近于癫狂奶牛猫。大部分人回复：绝无可能。

牧星迟心说，你们懂个屁的龙。

才养龙第二天，宿因已经颠覆了大部分以往龙厨们幻想出的“常识”，人类还是太浅薄了。

牧星迟看看宿因，宿因也一脸倒霉相看他，可怜兮兮的。

他举举手机，自下而上拍了一张照片，反转给宿因看：“喏，以防你没见过笨蛋。”

消防人员受过专业训练，一般不会笑，除非忍不住。

牧星迟看穿橙色制服的小哥实在压不住嘴角，清了清嗓子，抬手在太阳穴一指，眼神大意是“我家孩子脑袋有病”。

小哥立即严峻了：“抱歉。”

“没事儿，您看这个怎么解决？”

小哥观摩了几圈，给出中肯的解决方案。要用锯的，但难免会破坏脖子上的贵重物品——说的是那条银质项圈。

牧星迟没意见，宿因自知闯祸在先，也不敢有什么意见，于是电锯开始动工。

期间牧星迟怕宿因会本能地抵抗，牢牢盯住了他。

牧星迟有一瞬间的疑惑，宿因为什么会无法挣开一个破灯罩，难道龙的法力只作用于液体，而无法震碎实质性固体？他细细打量着消防小哥的动作，灯罩被锯开一个口，露出琉璃夹层里的绝缘带。

哦，原来如此。

宿因得救后，可怜又好笑的喘气，咳得惊心动魄。牧星迟礼貌道谢，送走了消防员，转头一关门就拉下脸：“解释。”

迟来的兴师问罪，宿因一抖，忙往桌底钻。牧星迟迅速抓住了一条腿，纤细的脚踝被人类攥在手心。

宿因缓缓退爬出来，不太敢直视牧星迟：“对不起。”

“我是问你突然上蹿下跳做什么，总不能是梦游。”

牧星迟倒不是很生气，只是单纯的搞不懂。宿因实在太容易受惊吓了，这种不符合逻辑的敏感让他略有不安，不太能保证之后如果他不在家，会出什么乱子。

“味道，很讨厌。”宿因说。

“什么？”

宿因仰头嗅嗅，又飞快捂住了鼻子。

牧星迟不明所以，宿因休眠的时候，他抽空将这间新租的房子消毒打扫过，目前除了还未散去消毒水味，已经没有异味。

他思忖着问：“你怕消毒水？”

“什么是，消毒水。”

牧星迟便松开了脚踝，起身去卫生间，回来时手里提着一瓶消毒喷雾。呲呲，他朝宿因头顶按了两下，像在浇花。

然后......不可思议的诡异画面重新上演，只见宿因瞳孔瞬间张大，极度恐惧的情绪出现在瑰丽的瞳仁中。

不等牧星迟反应过来，宿因已经再次原地弹射，如猫科动物那样飞扑翻滚，成了一团残影！

牧星迟一凛，忙扔了消毒瓶。

残影抛物线在他视野中滚动一圈，在宿因落地前他伸手接住了，一个趔趄，一人一龙跌倒在地板上，滚得很丝滑。

宿因着陆的一瞬间，闪进了沙发底下，只露两颗眼珠戒备地凝视他，甚至有敌意出现在脸上。

牧星迟大概......看明白了。

他走过去朝宿因伸手，表情有点不自在：“不知道你会对这个有应激反应。”

宿因猛摇头，隐隐的嘴唇咧动，似乎是想呲牙哈气，竖瞳忽亮寒光。

牧星迟倏地定住，伸出的胳膊一僵，脊背毫无来由地冒出冷汗。

很难解释一瞬间的生理反应，他竟从那种幽邃的眸意中感受到天威，心跳怦然加速，具象化的感受到血脉压制。

不妙的体感。

恍惚间，牧星迟把消毒水踢远了，又去开窗通风，再折回来时气场有弱掉：“咳，我的错，乖点出来。”

直到中午，宿因也没出来。

期间牧星迟出了趟门去超市，再回来时宿因仍旧戒备他。牧星迟便没耐心管了，和群里人强调说，龙真的更像猫科。

没人信他。

他捡起地上锯成两半的东西——宿因一直戴在脖子上的银色项圈，分量意外轻巧，比起金属，更像是捡起两片羽毛。

好奇地研究了一会儿，没搞懂是什么材质，但发现了内侧有字。

很小的简体字，写着「荧惑」。

牧星迟迟疑片刻，心说不就是火星么，怎么个意思？难不成宿因是从火星掉下来的？

当然不可能，先不论火星是否存在生命体，就算有也不会用简体中文。

一个念头油然生出，他想这可能是一个名字，要么是宿因的，要么就是宿因口中那个“TA”的。

牧星迟打开寻龙群，找到一个人。

【牧呵呵】@司马甜甜，大佬，请问龙真的没可能被人为驯服吗？司马家祖上有没有成功豢养的案例。

【司马甜甜】供奉都来不及，人有几条命啊，敢驯龙？

【牧呵呵】如果说给一条幼龙套上狗项圈，当成狗来规训，那龙有没有可能根本不会意识到自己是龙，或者说会误认为龙本就该是狗的习性。

【牧呵呵】再或者，养一条幼蛟，对其施行「望子成龙」式规训教育，等待封正渡劫后，豢养者将获得一条为他所用的人造龙。

【司马甜甜】你的问题很有探究性！@群主@全体成员

【司马甜甜】但中国有句话叫「金鳞岂是池中物」，蛟龙如果那么容易被规训，早就实现大规模繁殖圈养了，不会到当代还神龙见首不见尾。

后续群内七嘴八舌讨论了许多，逐渐偏移了最初的话题，牧星迟没再看。

他几乎肯定了一个结论——宿因不是野生龙，曾被人为豢养过。

识字、胆小、懂看人脸色、有项圈、渡劫时陨落、失忆......一系列已知的线索串成画面，牧星迟已经琢磨出大概的脉络。

原来有主啊。

牧星迟没太介怀，反正他只收养宿因三个月，萍水相逢各取所需。至于恢复记忆后是去找前主人，还是归去龙巢，这些不在他感兴趣的范围，他也看不见了。

下午学校有校招会，牧星迟打算去参加，定闹钟睡了个午觉。

闹钟没响，是被一团冰凉的东西惊醒的，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湿漉漉的宿因，头发淅淅沥沥滴水，精准无误的在牧星迟脸上下了一场雨。

牧星迟刷地坐起来：“？”

宿因不解释，只是跪坐在他枕边，朦胧的水汽萦绕面庞，仿佛自带潮汐的海精灵。

“什么意思。”牧星迟问。

他没怪宿因擅自弄湿了他的床，毕竟上午的事儿是他手欠，宿因主动黏过来就意味着讨好。

“很脏，洗干净了。”

牧星迟鬼使神差听懂了意思：“你想让我帮你吹干头发？”

宿因点点头。

吹风机的热风中，牧星迟闻到独属于龙身上的那股幽香，他指间挑拨一缕湿发，声音淡淡浮在少年头顶。

“宿因，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你自己也不知道。但你现在需要知道，以后不能对我呲牙，我......是人类，中国人，你懂吗。”

宿因不懂，镜子里的少年恬静而茫然。

“几千年的文化图腾，自诩龙的传人的国度，某种血脉里的东西......很难向你解释。但明说吧，我害怕了。”

宿因缓缓抬头，对上人类的眼睛。

牧星迟：“你很危险。”

宿因脸上掠过慌乱，忙要摇头。

牧星迟按住了乱动的脑袋：“这话的意思，不是要赶你走。”

他将吹风机换了一边，挪到宿因左侧，吹侧面。

“只是单纯阐述一个事实。”动作有些霸道，拨弄的随性懒散，根本看不出有像他说的那样，害怕什么的。

牧星迟这人优点不多，以前在家时更是怪脾性，但他从小就有“直言不讳”这一个还不错的特质，无论是好话还是坏话，无论会不会丢脸，他都直说。

一如他直接跟他弟讨论自己的死期，现在他也直接跟宿因说了，他害怕。

当时那种害怕不是心理上的，毕竟他连死都看淡了，世界上已经很少能有他会怕的东西。

那是一种诡异的生理性臣服，无从解释原由，一如信佛者对神佛的敬畏。如果不是他心里强大，应该已经被无形的力量，按头跪下给宿因磕一个了。

很不爽，羊群应该不喜欢边牧，他也不喜欢这种天然的降维压制。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这句话用在这里，居然该死的合适。

宿因好像是听懂了，他懵懂地转身，表情无慈悲。

忽然抬手抱了抱牧星迟。

牧星迟脊背一僵，吹风机的风筒不听话地滑了一圈，热风攻击了他。

感觉到纤细骨感的手在背后拍了拍，胸前少年居然有种老神在在的错觉，像长者在对孩童祈祷：“别怕。”

“......”

“我不会，伤害你。”

嘶，好怪。倒反天罡了有点。

牧星迟：“转回去。”

“哦。”

镜子被水汽朦花，只映出两道模糊不清的影子，牧星迟视线落在自己高出宿因很多的影子上。

他突然想到些不相干的画面。为了日出而夜爬，结果清晨是个阴雨天；为了极光而冰川徒步，结果出现的是龙卷风......

但也因此看到了清晨还没落的月、龙卷风带来的漩涡潮。

就算是搅弄天地驾白龙的孙悟空，不也有500年冷静期么？斗战胜佛哪有齐天大圣自在，可那袈裟还是披在了身上。

神话是写给人看的，那人就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