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龙 第11章 灾星

别墅的四层是工作室用餐的地方，年轻的实习生坐在靠窗的位置，独自一人就餐。他似乎喜欢独处，大师哥几次端盘过来，都被眼神杀瞪了回去。

短暂的午餐时间，耳机内会传来宿因的呼叫，这成了每日固定的环节。

“牧星迟......”耳机里滋滋响，手机视频一直放在那儿。

牧星迟大多时候是不讲话的，只是连着视频，监督宿因在家中的情况。最近宿因产生了一些变化。

比预想中要快，自从长出龙角后，牧星迟敢断定龙角是发育的象征，像女孩第一次迎来月经那样，宿因体内也开始分泌某种激素，这导致他的身体快速成长，吸收能力惊人。

简单来说，宿因胖了。

不再是初见时骨瘦如柴的病态，三周的时间，已经达到人类少年的基本身材标准。以高中生为参考单位，这个年纪的少年本就单薄清隽，牧星迟觉得刚刚好，是个健康的良性状态。

他不禁感叹龙的基因，无论是身体机能还是脑组织，自我修复的速度都是其他生物望尘莫及的。

除了身体的明显变化，另一件事让牧星迟比较困扰——宿因的思想也在随之变化，隐隐有了记忆复苏的迹象。

倒不是介意他恢复记忆后就要去找前主人了什么的，而是宿因最近的问题，实在有点多。牧星迟带完幼教班，还没喘口气，就被马不停蹄按进了青春期班级。

一如此刻，宿因顶着无辜的双眼：“为什么你的肚子是硬的，我的是软的？”

“......”牧星迟不太想理。

接连被问了好几遍，他才懒懒一抬眸：“你健身你也硬。”

“真的吗？”好像跃跃欲试。

牧星迟想象一下那画面，有点诡异：“你会变成皮皮虾。”

“那你为什么要健身？”宿因问。

牧星迟吃完餐盘里最后一粒米，像是晕碳般放空了一会儿，静静看着屏幕。

健身这个词，按理说不会出现在由废物懒狗组成的502宿舍。

但牧星迟的确有在坚持健身，像他一直有在坚持睡前冥想一样，他的事总有那么一两件不在室友的理解范围内。

室友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他一直嬉皮笑脸：“腹肌是男人最好的嫁妆。”

“我不想生病。”通过信号波动传达给宿因正确答案。

宿因：“生病很可怕吗？”

“嗯，人的免疫系统很差，要靠后天才能弥补。”

宿因似懂非懂点头，牧星迟没解释更多。

人类是一种很有意思的物种，即便是放在奴隶社会，也会滋生无数渺小的反抗，构成一场场或成功或失败的革命。「反骨」是这种生物从诞生起就植入血脉的，不然亚当不会偷食禁果，普罗米修斯也不会盗取火种。

牧星迟在有限的条件内，也进行着革命，说来有点无聊，有点天真。

他想看看，一个人时刻都保持身心健康，正直青春的22岁完美体魄，究竟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被夺取生命。

因此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在刻意打造自己了，不抽烟不喝酒，不熬夜不恋爱，从未沾染不良嗜好，连手艺活都很少有，绝不做自取灭亡的事。

如果从根本上消除自身隐患，那就只能是外力所驱，他逐渐地甚至会好奇，三个月后自己到底会发生什么意外？车祸？坠楼？还是溺水？

失神的有些久了，宿因出声打破了恍惚。

“牧星迟，你好丑。”

“？”

“你最近总是这样。”宿因挤弄眉头，做了一个类似苦大仇深的表情，一点也不像。

“看起来很丑陋。”龙一本正经评价。

牧星迟一哂：“这么会相面，去网上当骗子吧。”

他起身带走餐盘，要挂电话，嘴里边嘀嘀咕咕：“万物皆丑，老祖宗严选够你们独领风骚几千年了。”

回到地下室，经过蓝色玻璃甬道时，似乎又有风穿堂而过，轻轻拂过眉心，牧星迟敏锐地顿足。

胥教授收藏室的门居然是开着的，一线缝隙映入视野，里面光线幽暗，淡淡金属光掠过眼底。他没兴趣探索别人的秘密，正要提步走，被沉静的男人声线叫住。

“牧星迟。”

是胥教授，从收藏室里面传来的。

牧星迟只好应：“我只是路过，教授。”

声音轻笑一下：“理解，司马又危言耸听了吧，他总是这样。要进来参观看看吗，我今日不介意。”

“司马？谁啊？”牧星迟转身。

收藏室的门被从里面打开了些，黑暗中胥教授的银边眼镜反光，占据了牧星迟大半注意力。胥教授隔着门隙看他：“我以为你们相处的不错。”

“哦......师哥？”牧星迟心里飘过一阵微妙，原来师哥姓司马，对于龙厨来说这个姓氏不陌生。

一些具有神话色彩的古籍中有记载，在夏时期，司马一族为御用饲龙使，相传司马族人代代驯龙以奉天子。不过牧星迟是不信这段野史的，无论是从科学角度还是政治角度，可操作性都几乎为0。

所以另一个版本中的县志也有记载，司马家其实只是小小驯马官，只不过被后世子孙以巩固权利之名，添油加醋吹成了龙。

“师哥倒也没危言耸听，规避风险罢了。”牧星迟说。

“嗯。”胥教授侧身让开，看样子是邀请牧星迟进去。

牧星迟便不遑多让，给了教授这个面子。走进一片幽暗，略低于外界的阴凉扑面，他随口问：“不开灯吗？”

视线能见度不高，只有金属器皿的反射光线在生效，小而繁多的金属器皿陈列成环形的一圈，如众星拱月般，牧星迟看到了被拥护在圆心的玻璃培养皿。

培养皿中有水，底座一圈淡蓝色柔光带，应该是特意做了深海生态菌环境，甲壳生物与珊瑚环绕，几只灯塔水母正在水中浮游。

牧星迟视线丈量了片刻，欲言又止。

耳边沉静的声音在昏暗中格外神出鬼没：“你也觉得，生态舱有些大了吧。”

牧星迟收回目光，淡淡回：“是有点，小水母住别墅。”

眼前浮动着蓝光的生态舱......造型奇特，直通天花板的设计仿佛一根定海神针，占据了收藏室太多的面积。别说养水母，就是养鲨鱼都可以。

他草草环顾，看到了深处的整面玻璃橱，仿雨林生态，里面有活物在安静的穿梭，时不时眨眼刷存在感。

胥教授递来一副白橡胶手套，才回答牧星迟第一个问题：“小家伙们大多畏光喜阴，尤其暖色光会腐蚀神经敏感度，忍一下。”

他说完领牧星迟往里走，颇有教授职业上身的意思，小课堂就这么对牧星迟一对一展开了。

“这是金钹，你可以观察一下钹的陈列位置，告诉我答案。”胥教授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微屈，指节在生态舱旁边的金属器皿上敲了一下，发出叮咚的嗡鸣。

牧星迟：“钹嘛，唐僧要饭用的。”

胥教授瞥来一眼。

牧星迟：“化缘，瞧我这嘴。”

他不知道胥教授跟这儿打什么哑谜，也没心思接收一份莫名其妙的“我来教教你”，直话直说了：“教授，我这人见识短，直接公布吧。”

胥教授轻啧，像是拿学生没什么办法似的，没什么温度的发笑：“也是，上课都会突然翘掉的人。”

“......”

“站这里看。”胥教授指了一个方位，让牧星迟站过去，随后侃侃而谈：“这是一种天文现象，八盏金钹对应八颗行星，而最中心的这三颗，有没有发现它们有什么规律？”

牧星迟目光移过去，从他的角度看，离玻璃生态舱最近的三盏金钹分别对其连成一条黯淡的光线，像是生态舱伸出的一只放射性手爪。

如果用雨伞来形容，生态舱是伞尖，而三盏金钹就构成了三条伞骨，剩下的竖向排列的金钹则是伞把手。

他点点头，讪讪道：“哦，所以有什么说法吗？”

“三星一线，古时天文学将这种天象称为「荧惑守心，长庚伴月」，是一种灾难的象征。”胥教授走到蓝色生态舱旁，指腹摩挲上去，语速轻而缓：“而这颗灾星，就叫荧惑。”

牧星迟眉心一跳：“什么？”

没太听清的样子，胥教授又重复了一遍：“它的名字，荧惑。”

牧星迟愣怔，呆呆的。

突然有种重力失衡的错觉，脊背有一条酥酥麻麻的凉意直达头皮，也许是他多心了，他居然有一瞬间觉得，胥教授在介绍的，绝对不是生态舱的名字。

嗓子不禁发涩，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滚落出来：“教授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为什么？”教授笑，一抹疑惑又责怪的情绪爬上他眉宇：“师者传道受业解惑。牧同学，还没毕业就失去了求知态度？”

“......呵呵。”牧星迟干笑着，心绪已经缠成了网。

随后他便有些心不在焉了，行将就木被带领着参观了其余的小玩意，大概摸清了胥教授的收藏偏好——鬃狮蜥、红膝头蜘蛛、闪鳞蛇、变色龙等等，陈列位置也有说法，表面来看是个不折不扣的爬宠与天文爱好者。

教授尤其喜欢一条黑色闪鳞蛇，从恒温箱中取出一颗它正在孵化中的蛇蛋，眼神询问牧星迟要不要摸摸看。

那条闪鳞蛇森然地探出脑袋，牧星迟讪讪摇头：“我还不想注射血清，虽然它五彩斑斓的黑很漂亮。”

见牧星迟已经没了兴趣，胥教授也没强留，平易近人笑着，像学校每一位老师那样：“果然对于非爱好者来说，鸡同鸭讲了吧？抱歉，我喝了些红酒，有些失态了。”

“还好，谁都有这种时候。”牧星迟犟犟鼻子，很确定胥教授完全没有酒味。

胥教授：“哦？牧同学也有喜爱的事物吗？”

瞧这张嘴，牧星迟真想扇自己一巴掌，就不该接话直接溜。

他叹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已经不耐烦：“人生苦短，找个爱好玩玩没什么奇怪的。教授，我该去工作了。”

“人生苦短。”胥教授细细重复了一遍这话，仿佛牧星迟说出了什么难以理解的生僻词似的，琢磨了好几秒。

牧星迟耐心告诫，觉得收藏室的空气越发稀薄，潜意识里想要脱离什么危险。

他提步往外走，身后男人突然失笑。

“牧星迟，人生并不苦短。亚里士多德言，「人生最终的价值在于觉醒和思考的能力，而不只在于生存」，而你，还未觉醒。”

牧星迟驻足，却没回头，朗朗声从他背光的轮廓传出：“维特根斯坦说，「对不可言说之物，保持沉默」，老师，子非鱼。”

胥教授声调里笑意不减，牧星迟甚至从中听出了勾引的态度：“或许我们应该找时间坐下来，聊聊哲学。去工作吧。”

回到祷告室，牧星迟发现自己的生理做出了真实反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不是傻瓜，潜意识也从来不会骗自己，几乎可以断定，胥教授一直循序善诱，用魅惑的嗓音在引导什么，有目的性地往他心里栽种着什么种子。

具体是什么，牧星迟不知道，这种无形的传教感让他有些不适，还有些不安。

几只无色水母浮游的画面不停在脑中闪烁，他心神不宁等到了下班时间，又是第一个飞快撤离的员工。

耳语挥之不去，如天外梵音一遍遍在脑海中重复。

“「荧惑守心，长庚伴月」，是一种灾难的象征。”

“而这颗灾星，就叫荧惑。”

“它的名字，荧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