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献、终献时辰也算长,待献毕,元春的柳条也将将完全散去。
再回槃楼,元春回了屋,不再想睡,正打算自煮了茶放在庭前小石桌上,边饮茶边赏景时,瞥见一侧书架竟无端现一书册。
元春可甚好奇,便也将刚端起的茶盘一类放下,踱步到书架前细看。
好个槃碑天地界,瞧瞧这是什么。
“玉牒文”三个大字端端写在正中央,撇开字飞龙舞苍劲不谈,只消说这字痕映色流光,便可推断笔墨初干,这玉牒文还是热乎。
元春心中大震,也是不安,一切如虚浮缈忽眼前,虽说这变幻天地万般可能,然今此一见也足足令人凛然。
不消说,既出现了,便没有不翻的道理。
元春将册展开,两手托着,一字一句慢慢细看。
原是这文册记着前日唐嗣天子李治封禅昭告案,其上有载:
隋运苦亡,幸高祖救苍生,挽弓箭而明寰,知天地之大夫,莫若黎元当先,日挂玄圭牍累。感太宗宏德,区宇得定。业兴海阔际,臣幸奉天命,承世意固稳唐辙。虽业茂晏明,实天启神授,夫灵归哉。今谨成功到,告天递土以贺佳音。拜天宝隆章,着明基常珰,兴永姓薿循,盖服霄汉。
元春看着也是无趣,懒懒嫌道,“这有什好看的,泰山封禅,不过祈平安意。鲁颂有道,兴泰岩颂,不过邦之所詹,黄天厚土,披佑后稷。也不知将这文册放这作何,不若出些杂记,也能打发些时岁。”
“不懂,不懂。白虎通云,万物始泰山,毕交代。盖自告太平著功赢,不过逞神威固江山罢了。这文册一无是处。”元春摇摇头将玉牒文册轻按放回书架上,端回茶盘、提了幄裙,往庭院走去。
此方天地正值残阳铺光,天际山峦上不过一道金红玉带,透着纱往外射出一大片,绚丽普照映在溪涧上有浮光跃金同金鲤游。
思乎飘逸,元春也是感慨此遭也算见了天地古今,只越想边越感似有怪异之处,然终不得绪。
虽自己前儿个还当贵妃时并未有幸参与过封禅大事,但据古书考,也大致对一事礼仪做派有所见闻。
元春细细考究,合着自己的知悉与今日所见一一比对着。
不对劲,当真不对劲。
唐是为盛朝,恒古不变的是帝王对典制旧轨的沿遵,其余发展与别朝所示有所出入也算应该,但既为封禅,乃国之大事,如何会如此的……简陋?
是的,简陋。
若要问元春对于二圣泰山封禅亲眼所见后有何感,元春第一所想的就是简陋。
虽说车马连绵,服贵位富者众,从者绫罗锦衣璎珞也是不凡,声势浩荡,雄观卓象。不提丝竹铜锣编钟排列,便看着二圣珠宝玉翠玎玲,雄衣阔袖高典,也算浩阔。
更何况自古今来,也只此二圣封禅最为宏大富丽,更消说一主封天、一主祭地之举是为古今旷谈。其厚颜浓墨不止在史册里泼写,也鲠在后世每一代帝王将相心。
但,元春就是觉着这封禅场面过于简陋。
单说那高坛典筑无可挑剔,帝王大驾卤簿皆有大旗在,但周无布纱挂饰,只光秃秃高台香案有四泥饰,再无其它,也是怪哉。
若说要元春自己猜辨着其中缘由,那是不能够的。且不说元春亲眼所见封禅依实乃此间,便说前头见闻也是浅入,不曾深学。
正思索着呢,乎乎啸风从前方来,一鸧鹒衔信来,金石荟萃流光莹,束墨还风同琉曜。
只见这一小莺歌爪落小石桌,蹦跳到元春面前,圆碌碌的大眼睛机灵的一动一动,似上下打量着眼前人身份,时而又蹦跳两下到别侧,歪着脖子辨别着,好生喜乐。
元春瞧着也是可乐,当下也不伸手去接,只微微往前俯了声,轻快的逗趣。
“哟!可是童者有了音信,遣了你这巧舌来。”
听得音罢,这鸧鹒也是通性,低头翘尾将衔着的信纸放落,叽叽鸣了两声以作示意,转而展翅腾身飞了去,不做留恋。
元春也是好笑,伸出芊芊玉手将信启开,抖展,就着这残光莹莹照看。
——
见信言:
姐姐展信佳,自风吹日散,我见他朝,得一知友留我待,是幸祸相宜。
今已见黄童,知姐姐健稳,也是安心。
童者碌碌,便着巧舌送我意,以宽姐姐心。
听得童言,姐姐可见大好圣朝光景,我是慕恺。
须知,纵经纬荡天地,文也,刚柔并济共互乃知天文。文文而明毗邻,则照临四方。时迁易变,王业建功常在,化神理归返璞始存人文。盖夫天地教化,一成天下耶。
我心喜,武周则天有内圣外王道,风柳骨客睥睨,我却恨不得躬亲伏拜。
还望姐姐替我看看那日月当空,相聚之日好有讨教,我必梳妆躬迎、倾耳待听。
今湍急沙漏久,我自思量。
正所谓,空意独求浓初茶,虚虚华照浅来香。槃木朽株夺士噱,簪溅腥雪揉冷香。如何写成神仙诀,不见山客蘅芜荒。
慨叹此番见地一过虚时,再回太虚后又不知其外年岁,如此便是黄粱也算有功。
末,望姐姐兀自珍重,纵抱虚花开,浅结自得罢。
——
得了音准,元春也是不急,想来不过多日,众钗便可再聚太虚。
现这鸳鸯碑得龙气精养,灵神已酬,又得了宝钗央托,正好现下无事,便也要往这外间走一遭,也看看那日月高悬凌空舞、普照天下。
因着要往远去,这一次元春便不折柳条了,挑着苑中开得最为大朵的一枝银红牡丹。
这花复叶多且无毛,苞片、萼片、重瓣挤杂,色鲜红艳明,蕊丛多且为瓣掩。
真真是美极了,恰似西子遮羞倦揽沙,玉珠唇笑没风流,分明颜色照霜鬓,馥郁西施好作芳。
且说元春拿了银红牡丹到了外头,远远的就瞧见一连串车轱辘从灰白砖石路碾过,看着样式,应是仪仗整收,准备回宫了。
不消细寻,只听得有从者催,“快些收拾合当,此刻封禅毕,还差最后一项仪式走完,帝后便是要回去了。”
原是此时高宗封禅后竟还携武后着群臣朝贺,此刻仪仗移动也是为此。
元春不由腹贬,“好是多事。”
须知,自宋真宗后,这泰山封禅便只剩下些些虚礼,其后更甚,向来只作祭祀,何来封禅连日,更遑论再费一日着朝臣觐。
好生浪费时光,元春还想着早些时候跟着仪仗回去皇宫,亲眼见证那武后的步步成王。
如此想着,元春不免叹兮,“唉,好是心急,那不得见人的去处竟还没待够吗。”语气颇为凄寥。
见着众侍仆簇贵者骋车促往,元春飘到半空随意找了辆便坐在顶上随去。
问元春为何坐着,这般姿态可不符其身质。无奈,若站着是实在高了,偶有须风至便作吹翻不好控,只好坐着了,且今自个一魂灵,除却那高宗皇帝也无什人能见,倒也不羞,因而便一路坐着了。
远远见一高坛耸立,有八隅四陛,取四面着红袍,四面裹青纱,外有黄条绫缕系,是为朝觐坛。坛下两侧各编钟列,首丝竹置,接着铜锣大鼓按队排,远远瞧去大红一片好不喜庆,比之降禅登封二坛好生华贵。
车仪适时停下,元春飘过直跃众臣而去,上至朝觐坛一陛,终是有怯,复退,回了一僻角无人处,安站看着。
少顷,高宗携武氏同出,同上,面朝臣受贺,诏立三碑以钦登封、降禅、朝觐,其名直以三仪称之,再封三坛换名舞鹤、万岁、降禅,令地县随易,着奉高县换乾封县。
元春听罢,哑口无言,心中不断背议,“未见时,从书观其举高宏固陛,今亲眼所见,直觉好生尊大,盖其帝脉王命本非凡乎?如此小事,也须得诏令易名换意?从神授文教言,也算周全;从黔安州泰视,固一统文化。”
末了,听得官侍高呼诏令毕,元春正想着待二圣下坛后便跟在武后左右,常留身侧以观。
不曾想,这诏呼官侍退避,高宗执武后手,另一只手高扬呈展袖状,气阔雄姿向众朝臣宣。
“启授天明,神降昭圣,前登封、后降禅,朕与皇后均得光临天命,见神女亲现!娘娘于供香烟奉时,端穆容蔼笑与朕面,执青柳条依与皇后面,目容昭昭,骋天地迢迢。着,肯朕功业,荣天资大宝,喜黎元娉生,同恭万岁,捭千秋无虞,福满同得!”
坛下朝臣皆沸,目露信者半,愤懑者半,高慨者数丛,撇眼不语者犹在。
还是前宦当头,伏拜高呼,“天佑大唐,福寿永昌!”
后排者众,由坛上望去,一片片波涛浪推,众皆伏拜,高复,“天佑大唐,福寿永昌!”
且观这高堂二圣,无不神姿傲傲,气指意昂,志满得心。自认神光灼灼,披千万金光,发雄猛国气,护弥天生灵,独己龙威。
高位帝王犀利的眼神将众人的神色一一扫过并不停留,侧过头去,在他身旁的武后是眼含热泪,容动色喜,一口嫣红激动得微颤,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高宗微紧牵着武后的手并轻轻向前拉推示意,武后深吸,扼制住那礴发心情,应帝王言,向众朝臣有说辞。
“然也,大唐朝业蔓蔓终得参天,迄今千秋济济辉光大漫,我受娘娘勉,上应天道,下顺民心,积德载功,累因荫世,福绵康延!”
此刻也不需前宦当先,再又波涛浪推,众复伏拜,高呼,“齐享天晏,神明悠悠,邝稷著业,普照同芳!”
呼声一浪打过一浪,震耳欲聋、响天彻地在所不惜。
待寂,旁有宦者上,执金盆玉水为帝后洗,下众皆疑,茫然四顾摇头不知,也不敢出言,百僚在位瞭望,窃议不休。
元春听有僚者气粗面红,赤目嗔唾,低低暗骂,“皇后不思安于帷帟,执取公卿制已是越轨,纲常伦理伏就。帝心开明,善顺庶裨大礼得奠开先以记皇后义,不思妾婢乖定,反张俐牙,气尧神阔,今竟进谗言以媚上,使臣孝不能谏!看看!看看!搞得乌烟瘴气!”
周围同僚者莫不应答。
待二圣浸了手,受了香,坛上香案后有宦立千斤石插一竖杆,高百尺。顶固一轴画像还卷不可见,侧有粗红金银扯线顺至高宗握。
高台传音,气厚浑阔,是皇帝意,“朕与皇后幸观娘娘真容,感天地馈累,期福昭万民,天地同泽,遂摹娘娘像,示众以观,与我同拜。”
说完,高宗单手用力,将那粗红金银线用力一扯。
哐——哐——哐——
只见一大卷画顺力为展,一冠容妙丽、杏凝白腮女子执长柳亭亭立。虽着锦衣华服,有飘隽逸,玉珠铃翠,然目色蔼蔼慈悲怀,融融远眺盛光星。
元春大骇!这画上的人儿不就是她自己吗!
再看,元春噗嗤一声大笑出来。
“哈哈哈哈哈,哪有人这般画像的?不伦不类、扯皮作伥。这都满头玉翠却还要扯了怪清凉白纱布饰挂头上,手中柳条青葱郁翠,足足三丈长来直捣天际,俄而却在下端捧了个玉净瓶斜插状,左看不像人,右看不像样,也不只是鹿皮还是虎斑,哈哈哈哈哈。”
“说是菩萨倒像观音,说是观音,我看呀,倒像着个精怪了。哈哈哈哈哈。”
也是四周无灵,性子压抑久了,此刻连日来的开心高涨满怀,说起话来也是不管不顾,想着什么开口就言,直骋胸臆。
笑够了,元春一时停下,意犹回味,“可惜呀,可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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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二回 举奉神明昭二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