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客厅一套名贵红木家具,擦得比黄金更亮。太师椅上坐着个中年,知天命的年岁,在麻老爷口中则是老陈。
交谈时老陈喜形于色,麻老爷却局促不安。门口用人来通报,老陈咬断话茬,眼睛去捉麻霆君的脸,愉悦道:“哎呀,五少爷,来啦?”
麻霆君不肯让俞平陪同,只身一人下了楼。纵是待客,他脸上没有半分欢迎的表示,嘴角也垮着,却更加了几分强硬之气,正中老陈下怀。
老陈看他真阳刚,啧啧称赞着,先朝麻老爷道:“麻兄,不得了,令子是真英俊!”
麻老爷讪讪笑着,道:“过誉了,犬子。”
“你说他还没成家,他年纪多大了?”
“小着呢,才二十一……快二十二了。”
“二十一也不小了,四爷不过十**,般配的。”
老陈抛下麻老爷,迈着朝气蓬勃的步子,上前好生打量麻霆君一番,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可知道,枢城有一座谈公馆?”
麻霆君冷淡道:“知道。”
老陈道:“想必你也清楚,那谈公馆里,排场最大的,就是谈四爷谈凭玉。”
麻霆君心存芥蒂,道:“四爷已经死了,我与他素不相识,也要为他节哀么?”
老陈笑他太幼稚,道:“你可太低估四爷了,他神通广大,怎么会死?他们家在远郊有几座工厂,有人看到他了,千真万确。”
谈凭玉此人正是麻霆君心上拔不掉的一根尖刺——俞平来鹭镇时一身伤,更没有值钱的物件,麻霆君恨他待俞平太差,生生苦了俞平;不管老陈吹嘘什么,全然不想搭理,亏是教养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麻兄,我今朝见到他,才知道什么人能够叫四爷牵肠挂肚,这么好的孩子,你说谁不喜欢?”
老陈自己说得热火朝天,兴起处手舞足蹈,“我与郁公馆来往密切,郁家几个姨娘热心肠,告诉过我,四爷心里有一位佳人,模样高大英俊,心地善良。麻兄,我敬你是大哥,如此美差轮不着你我,便轮给你的宝贝儿子。”
随后这话是见不得人的,他凑在麻霆君耳畔,又道:“我悄悄告诉你,谈四爷传统得很,从不玩弄少男感情,还是童子身!等你们携手去黄泉,你再好好与他享风流。”
麻霆君骇然,后退一步,道:“爹,这什么人!”
“我是在给你传授发财之道,你怎么不高兴?麻兄你讲,他有没有良心?”
麻老爷苦涩道:“这是你陈叔,年轻时和你爹是结拜兄弟,这几年,你不认识他。”
又道:“老陈,算了,算了。”
老陈道:“怎么算了?能嫁去谈家,天大的好事!要是叫几家始终觊觎谈四奶奶位置的知道了,非把你儿子撕成碎片不可。”
麻老爷道:“冥婚,是不是要把我儿子殉葬了?”
老陈笑道:“殉葬有什么?他若是与四爷配冥婚,你们就是谈家这辈唯一的亲家。麻兄,你妻妾成群,再努努力,叫他的灵魂重新投胎过来,那真是有无尽的福好享。”
“什么殉葬,我看谁敢动他!”
老陈踉跄一步,歪歪斜斜朝一旁的屏风上倒去,一把老骨头险些散了架。俞平怒气冲冲在后头,拆散二人,推完老陈,顺带把麻霆君护在身后。
麻霆君猝不及防,再反应过来,只见俞平杀气腾腾的背影在身前;可是俗称八字没一撇的事,他与俞平的八字刚是开始磨墨,俞平竟有如此着急!他心里感动不已,舍不得俞平冲锋陷阵,反而把俞平揽在身后。
俞平非要看清老陈是什么人物,在他身后冒着脑袋,止不住瞪着老陈。
老陈好不容易站稳,动怒道:“你是哪里来的小孩?”
俞平一愣,道:“你又是谁?”
那时在书房听见要把麻霆君与他配冥婚,他真以为谈文翡来了!谈文翡查他的行踪简直是小菜一碟,何况早放过狠话,挟麻霆君威胁他;俞平越想越愤懑,一怒之下,摸到口袋戴翡翠扳指,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谈文翡算什么,吃里扒外这么多年,不知姓谈还是严;他是堂堂正正的谈四爷,谈家还不是听他的!敢在他眼皮底下动麻霆君,真是太胆大包天!
……老陈却是个生面孔,这就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俞平当真骑虎难下,握着拳头,先把翡翠扳指藏在手心里。
“喔——”
老陈看清俞平,大叫道,“喔!”
麻霆君吓得不轻,哆嗦着向后退;俞平更想缩成小小一团,藏在麻霆君肩上,心里却是犯嘀咕,麻霆君在长辈口中有着这样好的名声?若非四爷正是他,早气得七窍生烟。
老陈色迷迷地道:“我说你怎么不肯应了谈四爷,这是上哪找的小情人,能长这样美?小少爷,听我的,你先在他身上把技术练好,再去伺候四爷。”
又灵光一闪,笑道:“这小情人这般俊美,四爷哪不喜欢他?干脆你们一道去陪四爷,一天轮一个,不但每人能多半年的假,还能再续前缘。”
麻老爷起身道:“老陈,我新收了古董字画在隔壁,还想请你去过目。”
老陈道:“有什么着急?不等到小少爷答复,我才不走。”
麻霆君斩钉截铁道:“陈叔,我死也不肯陪什么四爷!请您死了这条心。”
麻老爷推搡老陈出门,老陈约是丢了面子,失了好事,甩下一句:“脑筋这么死,当心以后讨来太太,照样丢下你跑掉!”
屋里佣人见气氛不对,也随老爷一道出去。会客厅里只剩他们两人,谁也不肯吭声。一切都没什么好说的,不是情侣,却是实打实的心心相印,平时蒙着一层窗户纸,遇上急事,立刻把对方捧到了第一位。此时的鸦雀无声可怕至极,俞平懊悔自己太莽撞,低着头,麻霆君也没多能望几眼,麻老爷回来了。
老爷严肃道:“俞平,你的工作日是定好的,今天应该在布店,怎么来我们家了?”
俞平道:“我们布店的詹兰竹回来了,为了茶山诸多事宜,要答谢五爷。我是陪他一起来的。”
老爷冷哼道:“那你方才着急什么?”
俞平怕他看破拇指上绿莹莹,装作拘谨,把手背在身后,道:“少爷要是去殉葬,我丢了英文老师的工作,得不偿失。”
“听你的意思,你只是想掏霆君的钱包。”
“是。”
“赚到了钱呢?我的霆君要传宗接代,日后去枢城寻一个贤良淑德的小姐,你也陪着他吗?”
俞平明白这话是刺他,不想自取其辱,微微撇过头,并未作答。老爷又道:“我家未出嫁的丫头多,你若有心成家,随你挑一个走。”
麻霆君早急眼了。若父亲是不能顶撞的,此刻还做缩头乌龟,不要说俞平看不上他,他自己都藐视?着自己,忙道:“爹,您说的都是什么?这些事情我自有判断,您不用为我操心!”
老爷道:“我是想操心,怕是实在有心无力!”
俞平平静道:“不叫老爷操心,我是奔着钱来的。日后五爷不在鹭镇,我自然会另谋出路。”
他心里却是排山倒海:怎么能为麻霆君落得这般狼狈?若真是担忧谈文翡造访,麻霆君危在旦夕;可他是先熟悉的谈文翡,再熟悉的麻霆君,谈文翡的行事风格还不好懂?能把麻霆君当作筹码谈判,一定不会意气用事,至多要几家公司。
到底是他自己太浅薄,这一回明明白白招惹了麻霆君,再不愿招惹麻老爷。俞平不顾大户人家的礼数,低声告了退,快步出门,与詹兰竹一并离开了。
老爷不拦俞平,听他脚步随风散去,顿感十分痛快,眉目舒展;哪想到自己的傻儿子动身要追,便一把抓着麻霆君的衣领,道:“你走什么?”
麻霆君心焦道:“我去找俞平!”
“费什么力气?”老爷道,“你也听见了,他是奔着你的钱来的。明天是定好的工作日,用不着你去,他自己就会来。”
麻霆君道:“爹,这不是一回事!”
老爷挡在他跟前,道:“我还没问过你,你一天到晚和他厮混,什么时候是个头?”
“爹,快让我走!”
“老陈有一处是对的,就算是枢城的谈家四爷,照样相得中你。既然你看不上四爷,你打算什么时候成家立业?”
窗户透出去,依稀看得见麻公馆大门。两扇红门开了再关,俞平便是再也不会来了。麻霆君恋恋不舍地朝门口张望着,心思早随他关在门外;面对父亲,一时间心灰意冷。
好不容易熬至这等日子,麻霆君自以为柳暗花明,却依然由各式各样的误会,和俞平双双闹得苦不堪言。父亲此时这般态度,逼得他委屈上涌,一丝体面也不留,道:“爹,您不用再动摇我,我这辈子认定俞平了,我爱他!”
老爷就等他这句话,怒道:“你懂什么,俞平有什么好的?”
麻霆君道:“哪里都好!我第一眼见到他,我就清楚我等的正是他,我非他不可!”
“你天天和颜青鬼混,不喜欢女人也就罢了,怎么能喜欢俞平!”
“俞平怎么了,我凭什么不能喜欢他!”
老爷气不过,抄来墙角的拐杖,笃笃在他脑袋上敲,愤然道:“你啊,你啊!”
麻霆君自己先把自己伤着了,眼眶红着,老爷打在头上也不知道痛,更不会躲了。老爷再是恨铁不成钢,好说歹说,疼了他这么多年,象征性来了几下,气喘吁吁,道:“你真喜欢俞平?”
麻霆君道:“真的!”
老爷哀叹一阵,又道:“不是爹不赞成。听布店的意思,俞平从前在枢城做水手,可听你姨娘的意思,俞平是给有钱少爷做情人的。我们麻家体面了几代人,你若是娶一个男人,还是个被人弃了的情人,成何体面?”
麻霆君言辞恳切,道:“俞平是堂堂正正做过水手的,怪别人利欲熏心,拿他作礼物献给权贵。我真不觉得这有什么,谈四要叫我殉葬,你们照样想要答应。何况是他。”
提起俞平不免一阵哽咽,他顿了顿,道:“做水手太苦,风餐露宿,挣扎个温饱都困难,他也是要生活的,又是身不由己,我很心疼他……爹,我和他相处过,清楚他的品行,他绝对值得托付终身,我到死也不会变心。”
老爷唉声叹气一阵,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坐在一旁,衬得太师椅也潦倒不少。开口道:“爹也理解你,俞平长得实在是太好了,你这方面由向来不开窍,被他蛊了,倒是寻常。”
麻霆君只觉得心跳停了一拍,犹豫道:“爹,您答应了?”
老爷只是默许,没给个确凿答复,感慨道:“应该是你爹我被同行嫉妒,专门捉了只狐狸精,就挑你下手。”
麻霆君追问道:“那您不反对?”
老爷恼火道:“你个没出息的,居然有这么喜欢他,我还能怎么办?”
麻霆君兴奋叫几声“爹”,旋即握着拳头在原地蹦跳。老爷嫌他太失麻家颜面,抄了手杖,往地板戳着,道:“好了!先别跟你娘讲,我怕她吃不消。”
“好爹爹,放心!”
“难怪那些法师赚得到钱,我看这狐狸精真是不容小觑。”
麻霆君笑道:“就算他是狐狸精,也不是大街上随便拉个人就下手,既然他选中了我,他的心目中也一定有我,我们是两情相悦的,必当能够长长久久。”
他嫌自己一人没大没小无趣,要叫三位大臣露一手。强迫之下,胖子、瘦子、阿吉,接连冒了出来,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开了口:
胖子畏首畏尾:“五爷是谦谦君子,狐狸精早已神魂颠倒。”
瘦子胆小如鼠:“五爷太温润如玉,狐狸精为他改邪归正。”
老爷早不顺心了,对于亲儿子多少包庇,对于他们可没这份耐心,斥骂道:“五爷?哪来的五爷!”
阿吉识趣,把冒出喉咙的话咽了下去。
麻霆君欣喜若狂,急匆匆地往门外赶,正是他出门前猫腰照着茶色玻璃的反光,老爷察出不对,喝道:“慢着!”
麻霆君周身一凝。老爷清清嗓子,道:“詹兰竹带回来的那批茶叶找不到下家,你要去哪里?”
麻霆君略有畏缩道:“布店。”
他这话说得过于石破天惊,气得老爷跺脚不止,胖子瘦子看眼色去扶他,他与他们倒靠一起,道:“爹是为了让你安心,不是叫你玩物丧志!”
麻霆君道:“俞平一定被您伤了心,我要去把他哄高兴了,否则做成再多生意,有什么用?”
“俞平,俞平。”麻老爷狠狠道,“命也给俞平!”
“俞平要,我就给。”
麻霆君无视父亲的愤怒,得意洋洋,道,“依我看,俞平一定舍不得!”
“逆子,我就不该答应你!”
“爹,你教育我的,一诺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