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还未清晰,只能听到耳边传来时断时续的戏曲声。
咿咿呀呀地听不清晰。
字字黏连的吴侬软语,唱腔委婉曲折。
“……天从人愿成佳偶……喜鹊未叫乌鸦叫;实指望——”*
如同口含蜜糖,恨不得一字儿三调。
“——你笙箫管笛来迎娶啊……谁知晓未到银河就断鹊桥;实指望……大红花轿到你的家,谁知晓白衣素服来祭祷……”*
池奚睁开了眼,眼前未见明朗,原以为是大黑天,明明睁着眼也漆黑不见五指,却依稀能从底下看到一丝光。
头很重,他能感觉到额头从上而下蒙着一层有些厚重的布巾,却并不觉得憋闷,可见不是头上罩了口袋。
排除了被人绑架,但情况却并没有好起来。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来到了玄术大会的报名现场,甚至还跟前几进的工作人员(老头)对话过,记忆没有断层,那他现在这个状况就很奇怪了。
随即他发现,不只是视线受到限制,甚至自己唯一能做的动作就是转动眼珠子。
这是什么手段,怎么全身都动不了。
池奚从头到尾感受了下不听使唤的躯体,发现什么玄术都使不出来,即便想冒出个小火星都做不到。
不能寸动的池奚:……大意了。
京城还真是太全面了,居然还有这种东西。虽说他之前元气大伤,但是眨眼间把他绑这儿来,绝对不是人力可以做到的。
池奚自认他这种乡下来的小术士也没有什么别人可图的,但要是京城的人玩的花呢?
那咿咿呀呀声渐渐停了。
周围一片寂静,空气中透着一股烧红了的大锅底下拼命烧着柴火的味儿。
闻着这味,身体逐渐可以松动。
起先是手指,再是脖子和肩膀。
他第一件事就是透过光源去看底下。
这一眼不要紧,布盖底下没有看到自己的身体,而是一张雪白如银盘的脸。
那张脸小小的,眼睛却很大,眼珠子直直地,漆黑的瞳孔占了整颗眼珠子大半,从中透着些许好奇。
池奚不由地吓了一跳。
脸出现得突然,并且光源里只有一个脑袋,这个脸朝上的姿势也是惊人,哪有正常人脸朝上扭曲着身体的。
不过这似乎是个……
“你……”池奚发现自己甚至能说话了。
结果对方嗓门更大,把他脑袋震得嗡嗡响。
——“娘!新娘子真的好漂亮!”说着那颗脑袋嗖地出去了。
池奚:哦……原来是活人。欸等等,刚他说,新娘子……
哪里来的新娘子?
……我?
一个成年女性的声音:“是你新嫂嫂,你要叫人!”
池奚咂摸着怎么回事,cosplay?
他下一秒就要掀开盖头,却被一双有些粗粝的手掌抓住了,骨节粗壮,感觉是个有点上年纪了的人。
那双手不温也不凉,让池奚觉得抓着自己手的就是一块树皮。
随即是一把苍老的妇女的声线:“别动,礼成之前不可以自己掀开盖头,仪式之前露了脸可是要遭阴邪侵蚀的,你懂点事,别干这些不吉利的。”
可池奚是什么人,他不是听话的人,哦,连人都不算是。
谁管这人说什么,抓着头上的红盖头就要掀开。结果被一个长长的玉似的东西打了一下手。
他疼得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抓着头巾的手,疼啊……
他不信邪地试了几次,对方就像游戏里的NPC,只是反反复复说些这样不吉利的话,每次都找准他手同一个位置敲打。
已老实。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现在他就是个普通人。
那个上了年纪的喜婆看他终于老实了,就说:“还有半刻就吉时了,你可别乱走耽误了,就在这,就算是肚饿,也忍着。”
池奚心有戚戚地摸着自己红肿的爪子,问道:“什么吉时?”
“我看你是犯糊涂了,能嫁给霍家大少爷是你的福分,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家那个肺痨的老头子拿了这笔钱好入土,你那个弟弟也得靠你的嫁妆送个束脩给崇英堂的老先生才有书读呢,还是说,就因为你一个人断送家里人的大好前途。”
池奚撇了撇嘴,但是在红盖头下面什么都看不见。
看来“她”的身份真的是个被卖掉的新娘子。
“倒是不知道你的嘴这么能说,你嘴皮子这么利索还被卖给霍家,哈哈,你能耐,倒是适合你,嘴这么厉害反正你相公也不会说话,真是门当户对,嫁过来可劲儿说吧。”
被家人卖掉的“幸运儿”?
池奚看着挤脚的绣花鞋,即便是百年前的时代,这样的事儿也不多见。
他缓缓道:“老头子要死是因为生病,兄弟没前途是因为家境不好没有书读,没有我他们的日子就已经过得很差了,不是有了我他们才没有好日子过,关我屁事,少在我面前PUA。”
池奚的声音轻易地从红布盖头里传出来。
虽然听不懂有些词,什么“皮油诶”,但是干了几十年喜婆,甚至在十里八乡间很有声望的老妈妈最恨人家顶撞她。
那喜婆不知道到底是酸还是鼓动,还在说着:“你也是个有福的,但凡那霍家大少是个病秧子你日子都不会好过,可是个霍少爷死得干脆,嫁进来都不用侍奉丈夫,你可真是个幸运儿。”
池奚回过味来了:“哇靠,什么年代了还搞冥婚啊,性缘脑都没气儿了都还想着下半身的事儿。”
“你说什么,你甭管结个活人还是死人,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你这个小娘们置喙的余地,你闭上嘴,乖乖等霍大少爷,哦不,你嘴里那个死鬼来疼你。”
像是说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情,这个婆子笑得前仰后合。
如果可以,池奚倒是想跟阿姝那样翻个大大的白眼。
虽然手脚能动,但是浑身无力,池奚想站起来,但是身上没有一点力气。
池奚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还是自己的身体,因为他看到手上的伤疤仍然在那里,这就是他的身体,没有少掉什么东西,胸前也没有多出什么东西。
他确信自己是个男的,怎么会被所有人认为是个女孩子,而且被强行按头结冥婚。
简直是不可理喻。
看他仿佛要挣扎着站起来,很快有人说:“司姑娘少折腾了,麻药的量下的足够,就算仪式结束也不能马上就站起来跑,你还是安心地完成仪式,跟新死的霍少爷做一对远隔阴阳的好鸳鸯吧。”
突然有很多人急匆匆的脚步声,陆陆续续有人走进这个房间。
池奚感觉有左右有两个人来搀着自己两边的胳膊。
他被人抬起。
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像是霍家的管家:“李妈妈,吉时已到,送大少奶奶入洞房吧。”
李妈妈愣了愣,手帕在手上甩了甩不安道:“怎么?不是先做仪式吗,我看前厅连着鸡血铜盆,一应的蜡烛纸钱都准备好了,从山上请来的老法师和他的徒弟们也在……”
那人尴尬地低声咳嗽,不情不愿地说道:“不能说太多了,情况不一样了。”
李妈妈这个时候也被他勾起了好奇心,冥婚她做过少说也有十来桩,就没有见过突然神神秘秘地说不做仪式的。
仪式之前,霍家从派人寻访合适的姑娘,请人说媒,再到上山请道士布置道场相关科仪器具,诸如此类可都是花了大价钱的,可见大户人家对新死之人的重视。
更何况新死得郎君确实是在京城颇有盛名,怎么也应该大操大办啊。
从头开始悄不声儿地办也就算了,这大操大办却戛然而止是个什么道理?
做仪式做道场本来也是为了吉利,这下倒好,反倒遂了司家这小贱蹄子的愿了。越想越不是滋味,不仅银钱少拿许多,跟这新娘子斗嘴也受了些气,李妈妈瞪了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一眼,十分不顺心。
李妈妈双手搂在大袖里头,凑近了轻声问道:“到底怎么了,我钱都收了,主家不会因为不办仪式,所以让我把介绍银钱吐出来吧,我告诉你,没门儿!”
霍家管家否认:“你想到哪儿去了,李妈妈,不是这样的。”
李妈妈心急催他:“那你倒是说啊,冤家。”
那中年管家叹了口气,实则内心也有些想说:“我说了你可别往外说,这两天天气凉快,照理说霍少爷能撑到整个仪式结束都没有问题。谁知道,似乎情况有变,大概是尸身出了问题,主家那老太太把人从灵堂都赶了出来。”
“估计是……”他还买了个关子。
“估计是什么,腐烂了?”
“还能是什么,尸、变……”怕她听不懂用了一字一顿,最后一个字是气音,透着股阴恻恻的味道。
李妈妈听清了,再看看“乖巧”坐着的新娘子,脸上莫名其妙冒出来一股幸灾乐祸的情绪。
“要不说这小贱蹄子没福气,我看你就是想着嫁进豪门当寡妇太太也没戏了,还得把之前拿到手的钱都得吐出来,这婚算是完了,看来这仪式都办不了了。”
李妈妈话里话外都是遗憾:“这就把人打发出去吧……”
看了看左右搀着新娘子的两个人,却发现两人并不是要把新娘子丢出去的样子。
“啊?不对不对,不是这么说……”那中年男子急急忙忙道,“仪式虽然不做了,但主家没赶人。”
李妈瞪大了眼睛,池奚也竖起了耳朵。
接下来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有些后脊发凉。
只听那中年管家说:“是直接与霍家大少爷合房!”
李妈妈:“可……可霍家大少是具死尸啊。”
“嘶”管家在嘴巴前面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此时他们心里都清楚,这可不只是和死尸共度一夜的事儿。
那尸身有问题。
和一具有问题的尸体共度一夜,说得好听是合房,说的不好听……
就是……献祭。
越剧梁祝·哭坟选段
封廻:所以作者什么时候给我见老婆(阴恻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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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冥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