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说无用。
两个家仆一左一右夹带着一身红色的池奚,就好像夹裹着一床被子。原本就没什么力气的池奚,就这么被带到了院子里,两个家仆路很熟,三两下就顺着宅院里的小路来到了主院。
池奚不知道的是,主院是霍家大少爷的卧室。
现在却是霍家大少爷的灵堂。
只是周围的布置是红色的喜布,喜灯,桩桩件件布置透着股喜庆。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人出事,没有人被横着抬进来,没有人在喜气洋洋的卧室里毫无声音地躺着。
门外还传来嘈杂的,很多人在吃酒、高谈阔论的声音。
相比之前听到的戏文,就是外头霍家请来的戏班子在唱。
这样一看,就好像真的古代寻常人家的一场婚礼。
只是……人家好人家结婚唱《哭坟》啊。
池奚按了按略有痛感的太阳穴,从醒过来开始头都晕晕乎乎似有宿醉的感觉,也不知道喜婆他们给自己下的什么药,怎么药效如此持久。
“司姑娘,就在这进吧。”家仆说。
池奚感觉左右两边松开了自己。
还没几秒钟等他做出什么反应,对方就预见性地说了句:“劝你还是听话,你一个女流之辈,门外这么多宾客吃酒,你是跑不出去的。”
嘈杂的劝酒声,客套话,随即笑声震天。
又响起了敲敲打打的乐声。一阵吹奏敲打后,戏曲又开始咿咿呀呀唱起来,这回唱的是池奚没听过的戏文了。
“日卧书斋愁脉脉,夜对冷月恨悠悠……万种幽情无处诉,我一病相思命几休……”*前厅,高高的大戏台,穿着月白色戏服的小生捂着胸口唱了两句,蹁跹飞到东飞到西。四下里,有宾客吃酒,有宾客高谈,有专注看戏的。
但这些人,都没有脸。好似剧情中的路人甲乙丙丁,省却了着墨,带着一样空无一物地脸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伴着这两句戏文,池奚被推了一个方向,示意他往前面走。
他踢到了门槛,踉跄了一下,伸手就摸到了木门,指腹下面是粗糙的窗框和纸糊的窗面。
两个家仆对视了一眼,默契地推开了门,却没有进去的意思,分明是等他自己进去。
夜深露重,虽然穿着厚重的衣服,却能感觉到深秋一般的凉气往衣服里钻。
家仆催促他进去:“小姐,快进去吧,早进去晚进去都得进去。”
池奚一走进去,背后的门就被重重地关上了。还能听到门外插插销的声音,随即是脚步匆匆离开的声音。
毕竟没有人想在这里多停留。
“喂,那你们几时来给我开门啊!”池奚拍了两下门,匆匆走掉的人并没有打算回答他的问话。
好了,这就只有他……和一个死鬼了。
池奚转过身,第一件事就是把盖头拉下来了,红布掀开仍在一遍,他舒展了一下被长久控制的两条手臂,甩了甩。
让他瞧瞧怎么个事儿。
和池奚想象的不一样,室内就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喜房布置,可能就连脑子有病的神金主人家也意识到,他们精贵的大少爷并没有“能力”在此处和新娘子行房生子育儿了,就省去了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房间就两进,眼前是待客间,里面就是内室放床的地方。
池奚看桌子上有茶壶,先倒了杯水给自己喝。
他猜这可能就是青干会的一场试炼,只是形式比较新颖罢了,这幻境做的更真的一样,他东看看西看看,愣是没找到一点属于现代的BUG。
他看看自己被打的手,虽然疼痛但是未见红肿青紫,看起来完好无损,好似刚刚痛感只是错觉而已。而且时间长了人会觉得口渴,好像一切生理现象都还在,逼真得不得了。
池奚啜了一口茶杯里的水,甚至还能尝出水的清甜。桌上还有一叠瓜子,池奚抓了一包在手里,虽然吃下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够垫肚子,不过也不重要,他就是随便找点事做。
池奚一手揣着宽厚的红色袍袖,一手把瓜子塞到嘴里,闲庭信步地往他那个“死鬼丈夫”那里挪。
喀拉,喀拉,喀拉,喀拉。
沿路走来一地瓜子壳儿,本来以为那具没有声息的躯体会被“放”在床里。
没想到竟然大喇喇地放在卧室的一边,专门用高至腰间的长凳托着,像是被放在供桌上似的。
那身躯看着很高大,足足有一米□□的样子,一开始池奚还以为是条长供桌,知道看到身体拱起的弧度,这分明是个人形。
尸体上头没有用被巾、蚕丝什么的包裹着,这跟池奚老家的习俗不一样。
“他”穿着大红的喜服,双手在身前交叠,直挺挺地躺在那儿,姿势十分规矩,跟普通的死人一样。
死了那么久,确实也只能直直地躺着,毕竟不能打弯了。
池奚站在一边,扭着身子去看“他”长得什么样子,出乎意料地发现他对象还没有面色青灰,面色如同活着的人一般,就像静静地睡着,仿佛没有呼吸地睡眠。
喀拉,喀拉,喀拉,喀拉。
一般人死了一会儿,面色都青白了,池奚想到前面霍家管家那个讳莫如深的样子,还有那两个架着他的家仆非常抗拒靠近这个房间的样子,还以为尸体遭逢什么巨变。
至少也是泡发了、溃烂了、生蛆了,池奚在从前殡仪馆实习中能见到的面目全非的形象中,随机挑选了一张能够接受的照片,挂在脑子里让自己适应一下。
一看之下,这具尸体居然“面容姣好”,已然觉得十分不容易。
仔细看看,池奚之前在殡仪馆里见过的年轻尸体没有几百也有几十,许多英年早逝的年轻人除了是遭遇了绝症病痛车祸以外,有不少是因为抑郁症或是自寻短见的。
他有时候看到那样的年轻人会从悼念他们的父母亲人朋友的描述中,想象那人还活着时候的样子,人生得意喜笑颜开的时候,还有失意落寞疯狂排解的时候。
他能从父母的眼睛里看出子女的瞳色,母亲的语调中看到儿女说话的调子,还有朋友难过哭泣状态中看到这个人生前与他们如何的亲密。
这种看,不是用眼睛。
他低下头,审视了一下这张堪称完美的男人脸。
摸摸那张脸上高高眉骨,像是村子后头的南山,这个人鼻梁□□,嘴唇有点薄,大概生前也很难说出些柔软的话。
尸体穿着厚重的层层喜服,居然还能看出胸前鼓鼓,能想象到这人经常蹲锻炼胸肌迸发的样子。
他没见过“他”的父母,不知道他眼瞳的颜色,从管家家仆身上只听到了霍家大少爷身份厉害,也不知道生前为人如何。
“哥生前从事什么工作的?”
“家中薄产几何呀?”
“有无兄弟姊妹?”
“新死多久了,有没有想法去底下领份工资?刚死正是拼的年纪。”
端看衣着完好的样子,实在不知道对方是因为什么成了这样。
他现在自己成了这具躯体刚过门的“新娘”,现下也找不到脱离幻境的出口。
喀拉,喀拉,喀拉,喀拉。
找不到破局的方法,他一屁股坐在放尸体的案桌上,把尸体的衣服都垫在屁股下面了,繁复精致的喜服被他坐得皱皱巴巴。
不过好在没人管。
池奚晃着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回过头又来摸“他”的脸,发现虽然摸起来皮肤冰凉,手感不错,“哥,你长得这么好看,死前谈过几个?”
不对,他这样问真的好像相亲。
想着想着,如果不是一个人在这,他都不会这样话痨,毕竟在外面他还是要面子的,小说影视剧里厉害的人为了逼格一般话都少,所以他在外面也是保持这么个形象。
不过他一个人在就不同了,何况真的很闲。
“哥们,我是进来考试的,不知道怎么的按了个开关就来这了,你是数据流吗还是幻境里的NPC,一般NPC都会交代点任务的。”
可惜,尸体并没有回答他的意思。
“你有没有什么遗愿要让我帮你完成的?哦,我也是随便问问,不是真的想帮你完成。”
屋子里面很暗,虽然点着几支蜡烛,但门窗都关着,灯影在墙上影影绰绰。
屋子又出不去。
池奚摸了摸这张冰凉的脸皮子还不够,还去戳了戳“他”的鼻孔,“哥你真不是NPC啊,起来动动吧,不然考试时间过了。”
尸体:……
*
如果能重来,我当时绝对不会跟桑狗说任何一句话。
封廻在一片黑暗里想。
那子母蛊有些厉害,其中一只虫咬了他一口之后,他被爆燃的火光笼罩,然后短暂地失去了一段时间的意识。
在发现自己有意识之后,眼前仍然是一片漆黑,封廻怀疑咬自己的可能是子蛊。
众所周知,子母蛊是一对的,其中一直是考官蛊,另一只必然就是考生蛊了,再加上那盏奇怪的号称能见到老婆还不知道太奶的鬼灯,一时之间不知道谁发挥的作用更多,直接把他带到这来了。
封廻真觉得今日就该直接回家。
身体十分沉重且僵硬,好似几百个小时被冻在冰块里,但却不觉得冷,很奇怪,像是与空气与大地都格格不入,不能动一下,也无法喊出声。
封廻推测两个法器在发动的时候应该是出现了问题,决定解困之后好好问候一下桑君越及其阿姨。
这个时候他的听觉开始恢复,总体还是心中有数、感觉情况可控。
随着身体机能恢复越来越多,他听到了身边有很多中年人惋惜的叹息,那些人甚至有的说着说着痛哭出声。
然后,封廻知道了自己是一具死的不能再死的尸体。
很好,桑狗。
挣扎了一番之后虽然眼前还是很么东西都看不到,默念口诀,总算是感觉自己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开始骚动起来。
甚至能够让铁青的面色如同生人一般,这是周围惊慌无措的声音告诉他的。
作为一具尸体,他的下一步是能够让身体打弯。
但手指还没有成功打弯,封廻已经被惊恐的家人送到了另一个地方,甚至还要自己跟一个活着的女子完婚。
如果能够皱眉的话,他现在的表情应该是十分严肃的。
冥婚。
这在自己作为死人,一个伪既得利益者的角度来看是十分惊奇的。
他没有感觉到快乐,又不由自主地对那个要嫁给“自己”这具尸体的女性心生同情。
这样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有人进他的灵堂,哦不,房间都无法轻易地消解。
古代人总有些无法破除的迷信传统,这对当时无权无势的人来说是一场灾难,是对女性人权的践踏。
他沉浸在难以违抗世俗的女性被家人卖掉,迫不得已为了其他人的生计放弃掉自己的幸福乃至于生命,陷进了莫名地情绪中……
直到他被喀拉喀拉地瓜子碎裂声打断了沉思——
是一个轻柔的声音,一下子分不清男女。
那人叨叨咕咕说了些什么他都没听清,然后听到那人问他:“死前谈过几个?”
封廻:?
什么意思?
*越剧《盘妻索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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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考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