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已经过去阴雨绵绵的日子,这天的清晨是个近日没有过的小阳春天气。
绍汋的寝殿是向东的,太阳东升的时候,是背光,春日的阳光好似穿不透殿外那枝繁叶茂的大树,阳光好像凝聚在了那叶尖尖上,又扩散开去,幻化了出了微妙的光晕。
绍汋不禁伸出手来,纤细白皙的手指好像想要握住那泛白的光,握了又握,想要握住原本飘忽不定的希望。
“小主,黄大人他回京了。”双红轻轻地在绍汋耳边说道。“本是昨个儿就回来了,但是怕惹人瞧着,也是怕您忧心,黄大人就想着今日早点儿遣人过来只会了一声。其他的,说是等见了面再详细说。”
“那就带了话去说今天晚上吧。”绍汋仰头望了望远处晴朗的天空,舒展了眉头,心里拿定了主意。
黄经之这趟南下带回来了什么,想想都知道,无非就是前世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大的说不出来,小的也起不了什么波澜。
只是宗圳那事,可真是开弓了没有回头剑了。能顺利吗,顺利固然好,就算日后无法与他相见,可是愿想里描绘的胜利,似乎有些渺茫,前路不知在何方,万一路的尽头与前世一样,真就败了呢...
绍汋怀着不安的心情,胡思乱想了片刻,想到宗圳对她说的,不要逼迫自己,心思慢慢平复了下来,于是静静等了一天。
黑夜慢慢笼罩下来,黄经之抬头望着,圆月当空,月光随着叶影在房檐摇曳。
他是被那鸟啼声唤回了神儿,院落门被推开,鸟儿像是被夜里的风追赶似的飞过了院落上空。
“真是许久不见黄大人了,此番南下一切可还顺利。”
黄经之抬头,看见了在窗影月光中像他走来的女子,夜晚将她颜面衬得雪白,穿着一件玉色单衫,如同皎皎月光一样清冷,离得近了,似乎看到她眼中的三分倔强。
黄经之缓缓向前一步:“多谢殿下惦记着,臣一切都好。”
“大人请起,日后见得勤了,这礼也就免了吧。”他正要行礼,就被绍汋双手搀起。
“烟花三月下扬州,大人玩的可尽兴?”二人闲聊着向屋里走去。
待进了屋,绍汋神色变得略显严肃起来,她转头问道黄经之:“南下大人可有所得?”
“恕臣愚钝,不懂殿下的意思。”黄经之轻声说道。
绍侧眸定定地看着他,眸光辨不出什么情绪:“所见即所得,大人见到了什么?”
黄经之一怔,摇头叹了口气,自嘲地笑了笑,“殿下,多年以来,臣大多都待在京师,局庙堂之高而忘了忧其民。这一趟的所见所闻,无不令臣下瞠目结舌,实乃触目惊心。”
“四海无闲田,农夫却要饿死,臣看着实在是无能之极。”
绍汋望着他,眼神十分平静,似乎并不意外黄经之的无力与疲惫,半响说道:“大人想来是见着了那些大小官员吃人不吐骨头的嘴脸,也得知了百姓挣五斗米,便要交上去三斗米,而国库却只能看到不到一斗米。”
听到这番话,黄经之心头微惊,似乎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一位自小长在京师的公主嘴中说出。思忖片刻后,微声说道:“公主是又如何得知的。”
绍汋默然:“难道你觉得父皇对此丝毫不知情吗?”
她把视线投向窗外,呆看着外面树叶被风刮落。
父皇这些年来,年纪愈大越看重皇位,容不得旁人半分觊觎,所以在前世才对犯了莫须有之罪的宗氏痛下杀手。而贪污**,以权谋私,这些另一方百姓苦不堪言,动摇国之根本的事情,他却睁了一只眼,又闭了一只眼。
“大人难不成是觉得只有你能查出来这官场的贪墨横行吗?”绍汋说着站起身来,“大人此番南下查到的这些事儿,若大人的功夫有十分,可有费八分?如若没有,那为何从前无人查到,无人上书,又无人弹劾。”
“黄大人难不成已经做好了明日晨起面见父皇,然后就在朝堂之上撕开这层遮羞布的打算吗?”绍汋这连续的逼问,却把黄经之给问住了。
他不这样做,还能做些什么呢?
黄经之顿了半天,一时竟想不出来自己要说些什么。
“如果不这样,圣上又为何要我南下。”黄经之的脸色有些难看。
绍汋走到了他的跟前儿,无视他难堪的脸色,神色自若道:“京师的官员只有大人南下过吗?又或者大人在京师的官员中是位翘楚?别人查不到的事儿,只有大人能查明?”
绍汋每说一字,黄经之的脸色便难堪一分。待绍汋说完,他的脸色已是变得铁青,半响才道:“您接着说。”
黄经之听到的每一个字儿,都像是一声惊雷,好似在耳边炸落,又霹雳乓啷的落下满天的豆大的雨点儿,打得他脸生疼,这朝廷,真的腐朽到里子了吗。
“京师不只你一人南下,每年因着七七八八的事情南下的大小官员几十余人。还有各省的巡抚,地方调往京师的官,京师又调往地方的官。这些事儿肯定不只你一人查得,也不只你一人想要告诉父皇。但你看到或者听说过哪一人激起了丁点儿的水花?说白了这事上不得秤,父皇也不会让这事上秤,但若不上秤,半两重都没有罢了。”
绍汋让他平静了一下才徐徐说道。
她记得前世,黄经之回京之后将这些事儿在朝堂上陈奏,将大小官员的面子里子全都撕开了。而父皇只是一句:“不得将传闻之事贸然上奏,凡举报不实者,从重办理。”便将此事六两拨千斤地轻轻带过。
而罪证确凿的漕运总督,父皇竟下诏表示他勤干有为,久为中外推服,不予立决,从而免除了死刑。这些都足以看清父皇的态度,不是不知,只是不治罢了。不想治,不愿治,不能治。
各级官员逐级上贡,总督巡抚,幕僚家丁,人人都有份。京师大小官员喜获各类孝敬,官员们喝足了油水。而父皇,大小商户的钱,归根结底都是他的。那些贪官污吏无非就是他的白手套,遮羞布罢了。
黄经之打开窗子,夜晚的风浸凉寒湿,激得他身上打了一个颤儿,原本被绍汋说的昏昏沉沉的脑子顿时清醒得眼亮心明。
“臣走了这么一大遭,总是要说点什么的,不能一事不奏,一言不发。”随即黄经之的话锋一转,回头看着绍汋,又道:“那殿下希望臣说点什么呢?大风大浪如若搅不起也搅不得,那您希望臣把哪个池子里的水,搅起来呢。”
说罢,黄经之苦笑一下,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举杯一饮而尽。
绍汋心思玲珑,见黄经之这样直接了当地问,哪会不明白他话中所指,微微一笑,顺着黄经之的话说下去:“大人想必是猜到了,那您不妨说说我想搅起哪边的水呢。”
黄经之略思片刻便说道:“殿下可说的是宗阁老挪用两浙的运粮的官船私运金丝楠木一事,想借用这个由头治罪宗氏吗?”
“大人既然猜到了,您说该如何做才好。”话已然说到了这个份上,绍汋也没想瞒着他。
“您是想把私运木材这事儿闹大,闹得朝野皆知,让李先谅那些人有了这个由头一起哄,便下不了台子了,闹得越大,事情便越难办,圣上只得公事公办,也只能公事公办。但圣上也必定不会因此杀了他们,死罪一定会免,但活罪难逃,这样就能顺理成章的把他们送离京师了。”
黄经之思索了良久,垂下眼睑,无声的叹了口气,几句话便将绍汋的打算说明了了。
绍汋见他一席话说得条理分明,一环扣着一环,分析的头头是道,不禁低头暗服,自失一笑道:“大人文心周密,自是瞒不过大人,这事儿如何周旋,全要靠大人了,小女在此先谢过大人。”
说着,她便起身屈膝行礼,刚弯下腿,就被黄经之一把扶起:“殿下这样当真是折煞了臣下,臣必定会竭忠尽力的,不负您这番心意。”
“但是远离京师之后呢?”黄经之看向绍汋的眼睛:“之后公主又要如何护住他们?”
绍汋抬眼,目光微微一动,注视了他片刻,微微一笑,声音很轻很轻,说道:“让他们走,到了边北,之后生死由命,就看造化了。”
说罢,她推开门走到院子里,感受春夜清风吹拂,看明月高挂,银辉四洒,月光从树叶的缝隙洒落下来,一道一道的落在院中,四周悄然无声。
黄经之看着不远处的这个女子没吱声,从前只以为这位公主长在天家,有着生来的富贵,虽她生父从前手下几万神兵,甚是英勇,但她不过是富贵闲人罢了。
如今想来倒是错看了她。
看她眼中的星星点点在明澈的月光底下浮现出来,更显得清雅绝俗,回眸间表情极淡,好似没有一丝情绪。但散发出的悲伤之意,愈发浓厚。
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引用《长相思·云一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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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