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宗圳一直站在门口没有离去,半响,她眉峰微松,苦笑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宗圳不由得笑了声,像是轻讽又像是调谑:“天下如棋,无论你我都是棋子儿,向来都是身不由己的,难不成公主想跳出这盘棋,下棋之人怎会容许棋子背叛自己。”
绍汋没有应声却抬头看了看宗圳,看了他好一阵子,从他的眼里似乎看出了什么。或许前世,他父子二人并非什么都不知道。
见绍汋没有搭话,宗圳笑道:“臣下口出狂言了。”
屋内沉默的像是一潭死水,好久,绍汋张开嘴,却只是轻叹了一声。
绍汋回宫后,梳洗完仰身翻倒在了榻子上,放空了许久,拽过旁边的枕头,抱着用力得翻了个身,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才懒懒散散的坐起身来。
明明前世她最喜下雨,总觉得下雨的日子,会洗去什么,所以她并不像他人一样讨厌下雨。可现如今,连日的阴雨天,只让她心绪更加不宁。
不经意间看着了不远处那次宫宴上,宗圳进献的古琴,于是随意披上了一件外袍,走了过去。轻轻抚摸了下,便坐下开始弹奏。
她本就喜爱音乐,吹笛弹筝从来都不在话下。古琴声混着窗边被晚风吹得叮当响的风铃声,绍汋心中的悲楚,犹如雨落后的乌云,一点一点的被风吹散在了平静的空气中。
前世,父亲虽在她年幼时就战死了,但她却自小被接近宫来,一直被父皇捧在手心,他时时怕委屈了她,日日赏赐些稀罕玩意儿给她解闷,她在宫中更是无拘无束,不拘小事儿,不知愁滋味。
这一世,打那日睡醒发现自己重新来过之后,就被困在了往事的回忆里,整个人都陷入了浓重的悲哀。
明明这次一切都还没有开始,都还有机会,事情也按照最初的设想进行,她如若还在前世的泪水中沉浮,便是辜负了老天爷的一片心意。
勿以有限身,常供无限愁。
一曲弹罢,绍汋的心好似也洞明了些,绍汋打定主意,只要“命未消”,那便尽人事,听天命,既然眼下还安然度日,就定不能让那过去的事儿伤了身子。
平绿儿从帐屏旁边悄悄探着头张望,见绍汋弹着琴茫然,弹着弹着突然停下,将身子靠在榻上,长发披在一边,用一条白丝轻轻挽着,脸泛红霞,在烛火的闪烁下,使她更添神采了。
看到小主没事,平绿儿便放下心来,悄悄后退着,想要出去。不想却撞到了门口的柱子上,发出了一声闷响,万籁俱寂时十分惹耳。
“平绿儿?”绍汋听着动静,收起神游的心思,朝外唤了一声。
“诶,小主。”平绿儿见被发现了,也就只好答应了下来,装作无事地走了进来。“奴婢在外头听着没声了,以为您睡下了,便想进来关下窗子,夜晚寒凉,怕您冻着。”
绍汋故作嗔怒,说道:“就你借口多。”然而嘴角隐约上扬的弧度,却透出了她真实的情绪。
见平绿儿关上窗子,绍汋半卧在床上,抱着被子,说道:“平绿儿,过来帮我按按脑袋。”
平绿儿虽心思没有双红玲珑剔透,但是手却是极巧的,叫她过来帮忙揉揉头两侧的穴位,放松放松,今个晚上好生睡一觉,不再想那些杂七乱八的事了。
人这一生,生老病死,哪样都求不得。
绍汋慢慢地闭上眼睛,想到傍晚宗圳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神,那一句笃定的“你在逼自己什么”,绍汋一直都知道宗圳是聪明的,却从未想过他如此通透。
明明这一世接触时间不长,却莫名的生出来信任的感觉,或许这是前世的羁绊,又或许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翌日,绍汋睡饱醒来时已日上三竿,只觉得口干舌燥,便唤着平绿儿要水。要了几声没人答应,绍汋微微缓过神,坐起身来。她惺忪着眼随便披了件衣服起身,走到殿门口,恰巧遇着双红正往里走来。
“咱们红姐儿是神算子吗,你怎知我这时起来。”绍汋见了双红手里端了碗热腾腾的莲藕羹。
“小主可别取笑人了,这是正准备放在屋里木盒里温着的,奴婢想着您起来的时候正好吃,您现在吃还烫着呢。”双红边说边将莲藕羹放在桌上,拿起茶壶给绍汋到了杯水:“您刚起来,喝口水润润口,奴婢听您嗓子都是哑的。”
绍汋端着茶喝了一口,想起来问了一句:“平绿儿那丫头呢,从起来就不见她。”
双红微笑着小声道:“那丫头昨个夜里贪吃,大半夜的去小厨房凉着吃了不少点心,一大早就开始闹肚子,我看小主一直也在睡着,您这儿我一人也够了,就让她今上午在屋里歇着了。”
绍汋想起来昨日从吃了早饭出去,折腾了一天,什么也没吃,也怪不得平绿儿半夜饿的吃点心,自己此时也是饿的脚打后脑勺了。垫了点莲藕羹,看了看时辰,也该用午膳了,就让双红去告诉小厨房今儿提前备着。
“可有黄大人的消息,去打听着点他何时回来。”正准备出门双红就被叫住。
“到是还没听着什么消息,不过大人已走了一月有余,按时间算也快回来了,待下午奴婢去找人探探风声。”双红思量着回话:“这些日子小主可是辛苦了,大人没回来的这几天您就安心歇一会,这段日子看您睡不好,吃也没心情,平绿儿那丫头担心的吃不下饭,都瘦了几斤。”
绍汋见双红担心的样子,点点头,故意皱了下眉头,逗趣道:“好啦,我到觉得我最近肚子上肉多了些,要是能给平绿儿就好了。”
“小主真会编胡话,平绿儿听了要惶恐死了。”双红见绍汋有了心思逗乐,也放心了下来,便去小厨房看着午膳了。
昨夜过后,绍汋尽量不去想从前的糟心是,只努力思量着接下来的打算。黄经之南下巡查,按照前一世的记忆,如若不出意外会带回来弹劾宗党用两浙的粮船私运木材一事。
此事前世被查案官员压了下来,并未顺藤摸瓜带出宗阁老。这次,她便要用这事儿当个引子,有理有据,有人煽风点火,最好能把朝堂之上的风浪给搅起来,搅的大了,风浪也就大了,大事儿是不好化了的。
来自大运河千里迢迢进京的船只,这一路上越长江,穿黄河,终是到了通州,可以停船上岸了。
黄经之站在岸边的塔楼上,望向远远的河面,那几艘船帆高挂的官船,只影影绰绰能见到案板上晃动着的人影。
他此番前来恰巧赶上了今年开春第一批漕船到达通州,河岸边垂柳依依,桃花盛开,满载漕粮的船只行驶在水面上。他仰头深深地吸了一口夹带着清新的春日特有的湿润空气,无奈的叹了口浊气。
大元每年都要从各个省份通过漕运调拨粮食进京师,如若想保证京师大大小小官员们的禄米,大元每年需要调四百五十万石粮食。但是在过去的三年间,每年的定额要是能运到四百石就已经十分不错了。
他转头看向前来迎他的大小官员,应当叫他们流氓官员,他们从不惦念平民百姓是否吃饱穿暖,除了计较争到嘴里的那点油水,也没有其他的出息了。
虽是说无官不贪,但这一路上官员的吃相实在算不上好看。
长在脑袋上的眼睛只能看到水面上的一片繁荣昌盛,天朗水清;只有长在心里面的眼睛,才能看到这水底下的污秽泥泞。
黄经之比这些船只,早了几日到达这里。
他还在南方时,路过嘉定、宝山、上海、南汇等县,他与部下暗查走访发现,这几个县额定漕粮都是在10万石上下,折合成白银大约15万两。但县衙每年实际征收却能收到40万多万两白银,在整个漕运面前,数字只不过就是一个天大的玩笑。他走访得知官府告文漕运每亩地征粮开始标为1旦,但去年这1旦实为5旦,前几年更有甚时为7旦。
去到扬州时,他见到了扬州盐商,鼎铛玉石,金银珠贝,弃掷逦迤,盐商视之,亦不甚惜。盐商在食盐销售地的批发价为低则50文,高不过90文。而他们收购价最高却不过3文钱,大多都是1文钱或2文钱。这些盐商们的肆意妄为,当地大小官员们都和明镜似的,但却从未下手整治,原因大不过是取之于民还之于官罢了。
他们到手的银子可一分钱都不会少。大元开年都说当官的是百姓的奴才,真是闹了笑话,银子的奴才罢了。
沿途的官员,无论是宗党也好,李党王党也罢,这几十天里,黄经之看到的听到的猜到的,可以用触目惊心来形容,大元开国几百年,在这近十多年的时间里,奢靡之风愈演愈烈,肆行贪墨。
天子之命系于民命,得民心者得天下,民心稳而江山稳,若失了民心,这天下怕是都要不安稳了。
半个多月后,离京几十天的黄经之悄悄返回了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