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得愿看似是在拿找“情人”的话来威胁他,但实际上却仅仅只是在表明自己的坚持罢了。
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闻人得愿是这样爱着御无尘。
令人安心,亘古不变。
他没有标榜任何,仅仅只是平铺直叙地告诉了归厌自己的坚守,他在等归雁回来,也只等归雁回来。
闻人得愿看着归厌,静静地看着,等待着。
他的视线很温和,没有任何攻击性,也没有任何侵略性,更不带有任何期待,他仅仅只是看着他,像是月光一样泼洒在归厌的脸上,一点重量也没有,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归厌的呼吸艰涩,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
闻人得愿什么也没有说,但他什么都说了。
【你只是没有和他交心过罢了,】(详见第66章)
红衣的话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这次归厌瞬间就明悟了。
如果这就是交心的话,归厌……认输。
但归厌不想就这样变成归雁。
说来也好笑,玉无尘和红衣想要成为归雁无果,身为归雁的归厌却始终迟疑着,不肯走出最后一步。
这一步,名为【自我】。
“抱歉,阿愿,”归厌放开了手中的系带,“我想再好好想一想。”
他恍恍惚惚地推开门,离开了。
……
“——真是稀客!”
贵客进门时闻人许吓了一跳,他本以为是刺客,险些大喊“救驾”,看清来人的那一瞬间才生生改换了台词,心说这却还不如是刺客呢!
这位前辈给了他很好的前程,他对归厌很是感激,本不应该这样想的。
只可惜——
“闻人许,你说我是应该离开,还是留下来?”
——只可惜,闻人许眼神死地看着归厌,心说,前辈又来了!
闻人许不是没有给过建议,他也认真询问过缘由,真心实意有理有据地给出了自己的建议,但这位前辈他压根儿就不听啊!
闻人许说离开吧,前辈这种大能怎么能做替身呢?不做替身!
前辈却说离开会有人追杀。
闻人许:……真的有人会来杀您吗?您真的怕人追杀吗?
闻人许说留下吧,前辈同样又有无数理由和借口,闻人许这阵子都快被前辈给折磨疯了。
要不是想着前辈的恩情,他真想将人给拒之门外。
但,就算不拒之门外,就这样折腾着也不是什么好解决方式。
常言“心病还得心药医”,闻人许特意请来了颇负盛望的情感专家结缘仙子魏玲珑来帮忙,他开出了高价,却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务必、务必、务必要解决大佬的情感问题,最不济,也请大佬换个人去烦。
魏玲珑:……
闻人许说,这位大佬为情所困。具体内情不能告知,但用通俗的语言来表达的话,就是,这位大佬的爱人爱着的那个人不是【现在的大佬】,而是【过去的大佬】。
“现在和过去有什么区别吗?”魏玲珑刚刚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很是诧异。
闻人许也对此同样无奈:“我觉得没什么区别,我也无所谓过去现在,过去和现在不都是我吗?但好像大佬和大佬的爱人都觉得很有所谓。”
魏玲珑:“……如果是这样的话……”
闻人许觉出不妙:“三倍!”
魏玲珑:……
看在高价的份上,她认。
魏玲珑最终约在一间京郊的雅阁与贵客见面,看在闻人许无法拒绝的高价的份上,她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魏玲珑在【爱情】一道上涉猎颇深,她的客户中也曾有人为爱人吃过孩子的醋,或是白月光本人取代不了记忆里白月光,她怀疑闻人许口中大佬情感问题和那些人一样,其症结不在于大佬的爱人爱的是大佬的【过去】还是【现在】,而是别的一些什么。
比如对爱人的偏爱而出现失衡的安全感。
比如对回忆的过于美化以及极度的自卑和不真切感。
等等。
魏玲珑准备了不少舒缓身心、调节气氛的法器和器具,希望能够在接下去的谈话中顺利找到症结所在。
但这些准备全都没有派上用场。
在见到归厌的第一眼,她便明白过来,这个人不是她曾经的那些客户。
这种人是无法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改变主意的,因为他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看来,您不需要我来说服您。”魏玲珑的凝神香还未点燃便放下了。
“此话何解?”
归厌愕然。
“满杯的水是装不下余外的水的。”魏玲珑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您是真不清楚还是在消遣,但您心中早已有了答案,而他人是无法给出你想要的答案的。”
“而我,不过是一位修行‘情’之一道的修者,却不是任何人肚子里的灵虫。”
“我只有三个问题要问您。”
“第一,您爱他吗?就算他不爱您,只是爱着他记忆和认知中的您,您也爱他吗?”
“第二,如果您放弃他,离开他,任由他再与他人结——”归厌扫过来的一眼使魏玲珑吸了一口凉气,却咬着牙,坚强地继续说下去,“缘或者终身困于过往,您会后悔吗?”
“第三,他爱您吗,他爱‘过去’的您,是因为‘过去’和‘现在’有什么区别,还是有什么不得不这样做的原因?”
归厌敛下眉眼,情绪郁郁,不说话了。
第一个问题,当然是爱的。
不然他为何会因为这件事心生波澜,耿耿于怀呢?
第二个问题,自然是会的。
不然他也不会找各种借口和理由留下来,就连约见魏玲珑也非要约在京都,一眼就能看见闻人得愿和他的宅邸的地方。
而第三个问题……
归厌的睫毛颤了颤。
“因为……”归厌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终于颤抖着嗓音说出了答案,“‘我’害怕。”
“因为‘我’不得不离开他,‘我’害怕我回不来,‘我’害怕他……”
“‘我’……”但剖析到这里的时候他依旧顿了好一会儿,“害怕他不移情别恋。”
一滴泪打在手背上,归厌终于与自己和解,他苦笑着,在心中继续道:‘我’要他等我,‘我’却又害怕我回不来,他苦等至死。
所以有了红衣。
所以有了玉无尘。
但现在他回来了,寻回记忆的归厌却又因此又爱又疼又苦。
玉无尘不是归雁,红衣不是归雁,这自然是早就计划好的,“他”御无尘自然不会让这俩占据归雁的位置。
可偏偏,闻人得愿言辞清晰,归厌也不是归雁。
而归厌自己,也对归雁这个身份心有不甘。
他不甘心,闻人得愿仅仅只是因为他是归雁而爱他,而不是因为他是他而爱他。
闻人得愿同样、平等地爱着玉无尘和红衣,现在也同样平等地爱着归厌。
他不甘心。
玉无尘和红衣不过是他留下来的小小后手,灵魂碎片的碎片,凭什么能与他这个货真价实的转世相提并论?
可,用“货真价实的转世”这一说法来安慰自己,让自己凌驾于玉无尘和红衣之上,他也同样心有不甘。
——那说明他屈服于“归雁”的身份,自甘堕落,认为自己仅仅只是御无尘的延续。
他是如此矛盾,如此纠结,如此苛责。
他将自己困死在了这个局面。
这个,他转世前颇合“他”心意的局面上。
是啊,玉无尘是他的留影,红衣是他的执念,归雁是他的延续,而闻人得愿只爱他,御无尘自然是满意的,玉无尘、红衣和归雁三者却……
归厌冷笑,他在笑自己,笑现在的自己,也笑过去的自己——笑御无尘。
但他就是这种哪怕坑自己也坑的毫不手软的性子。
——不,与其说是“哪怕”,倒不如说,正因为是坑自己,才会越发毫不留情,非要堵死所有出路才行。
刀自己最狠的,永远是格外了解自己的自己。
魏玲珑见归厌说着说着便陷入思索,周身的气息逐渐沾染了死寂、绝望,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便是她饶是修习【情】道,却不愿沾染“情”之一字的原因了。
自古情之一字最为害人。
这么多年的修行,她见过太多困于情爱,活活将自己困死的道友了。
“现在我可以给您建议了。”
魏玲珑点燃了凝神香,“情爱没有对错,我是您的顾问,您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结果,请您讲明。”
归厌面色阴晴不定一阵,终于转为了最初进门时那冰封似的冷漠。
他挥手灭了凝神香,道:“不需要更多的建议了。”
他看着香灭后升腾起的白烟,唇角微挑,强势、笃定而胜券在握道,“我要他爱我。”
而他自然是知晓如何让闻人得愿爱他的,归厌唇角高高扬起,心说,不过是重来一次罢了。
毕竟闻人得愿当初便不是自愿要爱上他的。
但他现在,谁能说闻人得愿不爱御无尘?
他爱“他”到了非“他”不可的地步,连他归厌都不是“他”。
呵!
不过是,重来一次罢了。
……
贵客离开了。
魏玲珑坐在原地,捧着燃了个火星便被灭去的凝神香,久久。
她再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情之一字最是害人,不知又是哪位道友遭了殃了。
只希望……
那位道友能就此安心成为他的刀鞘,再不要将他放出来了。
……她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