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知晓那日发生了什么。
也无人知晓当谢秋月和言有偿处理完急事回到满玉殿门口恪尽职守,却发现闻人得愿、红衣、归厌三人同时从内室走出来的时候的惊骇。
只有远在希兰皇室的三两句闲言被人捕风捉影,作为了凭据,被作为隐秘信息流传下来。
是例行送上花束祭扫玉玄真人的侍从在感叹玉玄真人的得宠。
要知道,希兰国陵寝所有的皇室子侄里唯独玉玄这个非皇家人被要求祭扫得最勤。
“但玉玄真人生前可从未跟着尊者大人出世过,果然还是玉琰真人要比玉玄真人当初更受宠吧?”有人反驳道。
便有知情人说道了:“那可不见得。原本不是定下要给玉琰真人也一并上族谱的吗?就等着好日子一并上报天地添写族谱呢,今天那位可是特意传信来让把那个族谱上待添的名字给抹去了!”
他本是避着人传的这话,却不想,隔墙有耳。
但此人虽是很快便被处理掉了,这闲言却长了翅膀似地,隐秘地传开了。
过后的事不提,此时,罪魁祸首还在就此事问他那可怜的师尊:“听说你让人把我的名字给抹去了?”
“不然呢?”闻人得愿木然,“你真想做我子嗣?”
“有何不可?”归厌不以为然。
闻人得愿闭眼,顺气,劝慰自己莫跟这不知三纲五常礼义廉耻的混蛋生气。
他只庆幸当年让添名字的时候没直接添,没让他彻底乱了秩序。
——但师徒……
“我还是把你逐出师门吧?”闻人得愿木然,“我想了想,化神期也不是不可以出师了。”
归厌:!!!
归厌百感交集。
这说明闻人得愿在认真思考他们的关系,但逐出师门?
不要啊!
好歹徒弟是个做任何事情都方便的正经身份,但被逐出师门又算什么?
无论是出师还是弃徒都不好听。
而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没法再借着这个身份膈应红衣了,且“御无尘”的身份已经被红衣所占,他才不要当那个只能被藏起来的影子。
他才是本体不是吗?
本体的转世也是本体!
好在闻人得愿也想到了让归厌出师的坏处,包括且不限于让归厌做他不想做的事情所能造成的巨大反噬,再说了,他要以什么理由让归厌出师却还要顺理成章地保护他呢?
闻人得愿暂时打消了念头。
“随我去议事吧。”
他缺席许久,也该去看看现下的局势到了什么地步了。
但不得不说,俗世国度或许有着兵贵神速的惯例,修真国度的战场却通常要以十年为一单位计数,且这还是打得快的。
因此,相比起上次来议事,战局依旧没有发生太大变化,只不断有新的数字在两边加码。
坐镇的几位大佬都不在场,只有各方的小辈们在此推进交流,关注战局。
闻人得愿问过裴公明,带着归厌去了大佬们的“茶话会”。
南湘皇帝诸葛酉、金朝上一代话事人朝天蛟、东凛老王爷冬天麟、长阳皇太子常相思、北谷摄政王汤肆元,北塔王太后北缥缈。
闻人冶闭关不出,希兰皇帝闻人不思一介小辈,在这群在上一代大佬里都是大佬的大佬们中间跟只鹌鹑似的,鸡立鹤群、瑟瑟发抖,见到闻人得愿前来,立刻就退到了他的身后。
如此不堪大用,也是难得。
闻人得愿却没有坐在他让出的席位上,而是另立一席,坐了下来:“我不代表希兰国。”
“我只作为我自己,来看看现在的情况。”
归厌站在闻人得愿的身后,依次迅速扫过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老人”的模样,乖巧懂事地垂下了头,静心不语。
闻人得愿一直是个理想主义者。
他希望所有的人纯粹,高尚,但并非所有人都和他一样不慕虚名,屠龙者终成恶龙的故事并非虚构,而是切实发生的事情,并且,古往今来都在不断上演着,甚至,现下便正在发生。
但没关系,归厌心想,没关系,因为他会让他设想的一切都成为现实。
宗门会覆灭。
皇权也是如此。
并且这一切,很快就会发生。
“百姓如何了?”
说实话,一般在战场上俗世子民的伤亡连数字都不会计入,但偏偏闻人得愿是要过问的,知道他的性格,于是便特意有人为了他定期录入、汇总一些信息来上报。
此时他一问,诸葛酉身后便立刻上前来一个随侍的使臣,迅速报了个数字。
他是个机灵人,倒不如说,能混到随侍的地步的人都不会愚笨到哪里去,见这个数字没能让闻人得愿点头,便立刻展开,从各个方面和细节说明起了百姓们的现状。
但,归厌依旧在心中叹息。
闻人得愿需要的的确不只是一个伤亡数字。
但他也决不会满足于纯描述百姓们死伤惨重沦为虫芥的现状。
闻人得愿并不需要仁慈的名声,也不需要用百姓的惨况来满足自己的私欲,他过问这些,本意只不过是希望战时能顾及些民众,但,那只不过是个何其天真的想法。
——哪有人能在与人交战、死斗的时候依旧能顾及得上身边的花花草草呢?
不说修士们往往没有这个意识了,就算有这个意识,他难道就真能做得到吗?
你顾及你这一方百姓多些,那这些百姓自然就会沦为你的掣肘,让你无论如何也打不尽兴,发挥不出真正实力来,到头来你输了,便谁也顾及不了了。
闻人得愿知道这些吗?
他自然知道。
所以他不会勒令大国联盟在对抗反王们的时候多余做些什么,死伤总是难免的,他只会过问,而后,独自背负起这些死伤(是的,哪怕过问,也会有无数前去汇总录入信息的庶民被战火波及,为之而死)来。
就像曾经彻底推翻宗门的时候那样。
——当年归隐,不止是御无尘需要他去帮他渡劫,他自己也属实是深陷悲悯无法自拔。
而相比起曾经,闻人得愿如今更难,因为他已经是天地间一尊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庞然大物了,他若是插手,的确能够顺利逆转战局,轻而易举地灭杀掉新北塔等地的叛乱,抚平因果,但也正是因此,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静静地,看着。
任由历史自然推演、变换。
——他已经无力再背负起一整个世界的性命了。
拨乱反正的确快哉,但闻人得愿却非是纵性快意之人,因他知道,拨乱反正杀死的,不仅仅是“乱”,更是无数被无辜牵连、殃及池鱼之人。
他在掌握权力之前便已经懂得权力本身代表着的血腥。
他是此世最完美、最尊贵,也是最怜悯的尊者。
但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造成杀戮最多的那一个。
——他已经筹备好废皇权的事了,而此举,必会造成远比如今战事更多的流离失所,侵轧湮灭。
因他要颠覆动荡的,不单是一家一国。
而是整个修仙界。
乃至,
整个魔界。
何其伟大,何其天真,何其……归厌在他身后悄然抬起头来,痴迷而又纵容地望向他的恋人,何其残忍。
他的恋人啊,
他爱的是众生。
且只是众生。
至于确切的个别的人?全不在他的眼底。
他看着你,却不仅仅是看着你,而是看着千千万万个你,唯独没有眼前的这个你。
多仁慈,多怜悯,多,残忍。
何其有幸……归厌伸手探向闻人得愿,被他反手捏在掌心,警告地捏了一捏。
何其有幸,他(闻人得愿)爱他。
不是如爱众生一般的爱他,而是爱着他这个人。
爱着,
【御无尘】。
“此前筮瓛上报了边界之事,”
闻人得愿特意来此绝非是仅仅为了过问一下死难者,他推演过战事的烈度近期不会再继续上升后向众大国宣布,“玉京会退出战争,着力镇守边界。”
“但我们只能最后为九州推迟五十年。”
“五十年后,仙魔两界洞开之势再无转圜的余地,我,”
闻人得愿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望向众领袖,“会保持中立。”
中立。
所有人的眼眸都跟着闪烁起来。
闻人得愿保持中立,这已经是最好的答案了。
虽说他长于修仙界,但他毕竟是魔君的子嗣,红衣更是已经入魔,且他麾下玉京几乎全员都是被修仙界排斥、放弃、打压,乃至是虐杀的天生魔种之流,在这种现状下,他还能维持本心,不去参与魔王之争,反手回来打一波修仙界,便已经是至善了。
但,归厌专心在闻人得愿的掌心画画、撩拨,漫不经心地想,只怕这群人贪心不足,反倒怨恨起闻人得愿来。
怨恨他,不继续做他的仙尊。
怨恨他,不带着他们修仙界回魔界去弑父杀母。
还是闻人得愿太仁善,御无尘死后的百年余威都压不住人心,教他们都敢于在红衣回来后暗自施压了。
——现下陪着闻人得愿的人是他归厌,而不是红衣;现下他和闻人得愿会出现在这群糟老头子们的茶话会上,而不是满玉殿暖融融的被窝;正是因为红衣以魔族身份归来而兴起的流言开始发酵了,而作为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红衣,则不得不负责去收拾这些烂摊子。
“其实我觉得可以继续等下去,”红衣传音到,“等他们做下让攸宁失望的事了,直接带攸宁回我大魔界去,——父王早想把这个魔王的位置给丢出去了,丢给谁他倒是不在意的。”
归厌心说我自然也想,魔界想干什么都没限制,他还能吃一波迅速肥起来,但,谁让闻人得愿还对修仙界留有情谊呢?
要是让他知道了他们明明有办法将风波消弭于无形,却推波助澜引诱让这群人犯下大错,这可不是个好下场——估计会有个那么三四天要被赶去偏殿睡吧?
——睡偏殿倒没什么,但若是自己睡偏殿的同时,红衣/归雁却还能睡主殿,那可才是真要了他们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