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过后,卫谨一直没再来,宁念念和夏雪就安心地在芳音阁住下。
江莺送来的这些东西帮了大忙,里面竟然有耐储存的蔬菜和稻米,还有一些调料。这下她和夏雪两个人就不需要非得去御膳房取那又远又冷的饭菜,待冬天天寒之时就可以躲在屋子里猫冬。
夏雪社交能力很强,有个小宫女告诉她,宫里常有太监出宫采购,若是相熟,便可以捎带着做些绣活去卖,就是要抽不少的成。
太监抽成很高,但宁念念还是让夏雪答应了下来,抽成再高也比坐吃山空强。
虽然她们暂时不缺钱,可不能总靠着江莺接济。宫里拜高踩低,她没有家族势力,没有帝宠,只有银子才能开路。
不说远的,她们这样的人,便是哪天得了风寒也是没资格请太医的,只能去请尚算学艺不精的小医童,可即使是医童,也不是空口白牙就能叫出来的。
这时只能庆幸宁家在她幼时对她的才艺抓的很紧,很多高难的绣法她都会,比起一文一文的赚,虽然耗时长些,但终归赚的多了不少。
“小姐,少绣一会吧,这都这个月第三幅了。”夏雪劝着正在奋力绣花的宁念念停手。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为了省钱,她们晚上还不点灯,“小姐,累着眼睛可就不值当了。”
宁念念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她绣的时间太长,都忘了抬头看看,确实有些暗了。
“行,不绣了。”
夏雪刚要把东西收起来,脚步声响起,门外走来一位贵妇人。
“母亲,您怎么来了。”宁念念大步向前走几步,满怀欣喜地去迎宁夫人。
自从她嫁给卫诚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她娘了。卫诚不喜欢她抛头露面,又嫌弃她之前喜欢过卫谨,回门都没让她回去。
徐惠妃更是只为了她的名声和宁家,她公然引导贵族圈子排斥她,在外肆意抹黑她给自己的儿子增添资本。但城外总还有人记得她,她出去容易扰乱徐惠妃的计划,所以徐惠妃也从不曾让她回家。
母亲往齐王府递过拜贴,想要看她,还被徐惠妃叫进宫里申饬了一顿。
算下来,她都有三年没见过母亲了。
“这样走路成什么样子。”宁夫人轻斥道。
宁念念干脆搂住她的胳膊,靠在她的胳膊上撒娇,“女儿好久没见您了,开心了一点嘛。”
“那也得注意。”
“嗯嗯,母亲说的是,女儿以后会注意的。”
宁夫人往里走了几步,看见夏雪还未来得及收起的绣品。
宁夫人微含怒意,“这是什么?”
宁念念不解,“刺绣啊。”
“啊”,宁念念的脸被宁夫人直接甩了一巴掌。
宁念念不可置信地放开搂住宁夫人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母亲,为什么?”
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为什么?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我进宫前还为你找借口,觉得你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结果你在此还有闲心绣花。宁念念,你这么多年的书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妇人当贞洁柔顺,现在卫庶人已死,你作为他的妻子,竟如此惜命,不肯随他而去。我从小难道是这样教你的吗?”
“可是……”宁念念委屈地哭出来,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她捂着脸,哭着同宁夫人解释,“可是卫诚他对我一点也不好,他总打我,府里得势的下人都能欺负我,我不想死,我只是不想跟他一起死……”
“无耻之尤!”宁夫人愤恨地一甩袖子,打断了宁念念的话,“出嫁从夫,丈夫就是你的天,便是打骂你,也应反省自身,说到底你还是惜身。”
“母亲,我反省了啊,他不是我错了打我,他是……”他是开心了要打她,不开心了还要打她,跑也跑不掉,她实在受不了了。
“够了!”宁夫人红着眼圈看着宁念念,“你当为娘的不心疼你吗?但是这世道就是这样的世道,淑慎,人不能只考虑自己。”
“宁家不止你一个女孩啊,那么多还没出嫁的姑娘,宁家要是出你一个惜命的,你让宁家剩下的姑娘怎么嫁?”
“淑慎,我不能让别人戳着大房的脊梁骨过日子啊!”
宁念念咬着唇,咬得唇色发白,“可当初他们都叫我嫁卫诚的时候,也没考虑过家里别的姑娘啊?”
大家族的女儿并不像普通人家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们以后要成为高门贵妇,掌一家后宅之权,需要有一定的远见和手段。所以宁念念很清楚当初发生了什么。
当初母家宁家出身的五皇子早早被先帝排除出皇位争斗,宁家世家大族,本可借机倒向先帝独善其身,偏偏要去烧齐王卫诚那口热灶,任徐惠妃搓扁揉圆。
宁家其他适龄女孩声望不足,徐惠妃瞧不上。宁家族老就用尽手段,不惜拿她弟弟的命相逼,逼她去做这个局。
她的流言蜚语如徐惠妃的意满城流窜的时候,宁家女儿,不是早就没什么名声了嘛。
宁夫人也难过,念念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如珠似玉地养到这么大,她怎么能不心疼,“淑慎,今时不同往日,没法子了呀。”
“宁家经不起你再折腾了。”
宁家压错了宝,自卫谨登基以来没少被收拾,几乎已经到了只出不进的地步。为了维持大家族的体面,爷们在外面还得流水似的花销。
宁家最近旁支适龄的姑娘都被嫁了出去,嫁给那些平常他们瞧不上的商贾,换取一份份高昂的礼金。
可商贾重利,要是看不见回报,那些进了宅院的女孩,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宁家族老答应他们的就是,新帝登基第一次大选,必有宁家的妃嫔。
原来,在这等着她呢。
宁念念轻笑了一下,“我懂了,我一个二嫁弃妇,成不了新帝的妃嫔,所以得给妹妹们让地方,是吗?姐妹共侍一夫,好说不好听,对吗?”
为了宁家的荣耀,为了宁家的未来,他们又要把她拿去填一个比天还大的窟窿了。
“淑慎!”宁夫人哽咽着开口,“我和你父亲,也想让你活着啊。”
“你父亲他舍下老脸,瞒着族老们,偷偷给新帝上了折子,求他立你为妃。不求什么贵妃、皇贵妃,便是个嫔也行,只要你做了新帝的妃嫔,族老们就不会说什么了。”
“新帝不愿呐!”
宁念念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父亲一片慈父之心,可他胆子也太大了,宁家都败落了,竟然还一张嘴就是个嫔。嫔位正四品,一宫主位,可自己抚养亲子,如今这个败落的宁家,拿什么支撑一个嫔位。
宁念念不语,但宁夫人还在说。
“淑慎,你就是一根刺,一根横在宁家和新帝之间的一根刺,你活着,他永远也不会放过宁家。”
宁念念觉得悲哀,宁家已经这个样子了,掌事人们不想着如何暂时隐退,保全家族,还一心想着拿家里的女人,去抹了他们的过错。
宁家,完了!
宁念念抹了一把眼泪。罢了,就这样吧。没什么高尚的想法,她只是,怕死。
她不想死,那就离开宁家吧,从此宁家如何,同她没有关系了。
宁念念对着宁夫人笑起来,“陛下放不放过宁家,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是被你们嫁人了吗?我现在是卫太太。当年的事我替你们认了,以后,就别再来找我了。”
“夏雪,送客。”
“我看谁敢!”宁夫人大喊,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眼中乖巧懂事的女儿变成了如今这样。变得面目可憎,恬不知耻。
“夫人请。”夏雪不是宁家家生子,她不怕宁夫人,她只会忠实执行着宁念念的指令。
“你!”宁夫人恨恨一甩衣袖。
宁夫人气极欲走,走到门口停了下来,“淑慎,你怨当初家族让你嫁给卫诚,可卫诚若是成事,你也荣光加身,家族养你一遭,你想想明白吧。”
宁夫人偏了偏头,到底没转过来,推门走了。
宁夫人走了,屋里又只剩宁念念和夏雪了。宁念念坐在那没动,坐了好久,好久,坐到太阳昏黄着脸,蔑视人间的一切。
她用一个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反驳给自己听:“母亲啊,我不是惜身,我已经献过身了,可是这身怎么献不完啊?”
没有人听到,也没有人回答,这句话,只会随着泪落下,消失无痕。
“小姐。”夏雪试探着开口,“要不,咱们去跟陛下说说,说不定陛下会有办法呢。”
夏雪才不考虑什么宁家不宁家的,她只在乎小姐。
“我不会说的。”宁念念哑着嗓子开口。
“为什么呀?”夏雪疑惑,“不是,都不要宁家了吗?”
“不只是宁家的事,江莺说的没错,阿谨刚登基不久,需要世家支持,我已经……负他良多,不能再不为他考虑了。”宁家之事牵涉太广,烂在她这,对谁都好,也就当全了宁家养育之恩。
“行吧,我都听小姐的。”
宁念念看了眼空荡荡地桌面,“咱们还没吃饭呢,去取饭吧。”
“嗯。”夏雪领命而去,还没等她腿跨出芳音阁大门,她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恭迎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