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人口七十亿,单你一人,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开始爱给她人写遗书。
迄今你我都已是三十好几,算来算去,我一共收你七封遗书,在这之前没有一封是打开过。
每一次,你外派,就留我一封如此“遗书”。
我实在恨透你此种行为,恨透所谓“有备无患”,更对你在“死亡”二字面前轻描淡写恨入心髓。
地球人口七十亿,不是单有你出生在和平年代,却单有你不珍惜。大家活在安全墙里,乘二十一世纪互联网风口吃饱饮足,机会如同雨点一般砸落下来。你接到甘雨心不安,用家人遗产开一家餐厅卖茶饮赚不够,要揣一颗活蹦乱跳肆无忌惮的心,跑战地去吃苦,原本漂亮到当广告片主演的女青年,最后被苦难浇头到只能拍灾难片。
二十几岁,你扔我一人在祖国,外出一年零三个月才回我身边。三十好几,你还把所谓“新闻理想”当真,次次把我独留在和平国度,给我一封未拆遗书,留我恨你,恨你让我管你餐厅剩我一人饮茶,恨你痴女坚守理想主义,恨你让我丧人变傻女。白日担惊受怕,梦你淋满鲜血腰都被战火斩断,夜里惊醒,叩心泣血发誓等你回来一定同你分手,又在接通你电话时当下只问,你食咗饭未?
你在电话那边笑。
笑完了,半天不响,只听我话,接我怨,承我恨。那时一通电话不轻易接通,接通后又不知你为何不出声,只剩呼吸,仿佛在我床那边,笑着望我,长发缠绵落我面庞,同时掀我发到背,同我十指相扣,喊我“明小姐。”,喊我“明思曼。”
不知疲倦,一声又一声。
没有人挂电话,电话接通时我通常不恨你,愿意同你等你那边的黎明。
电话挂断,我又开始恨你。
恨你为何那时要眼神迷离望我,为何要将唇隐约贴我颈,要在我背上划你姓名,为何要次次喊我名如同讲情话,恨你之后为何不肯放我走,又恨你如今为何真要放我走。
我不拆你遗书。
是恨你。
七封,相当你十年间丢我七次。我为何不能恨你?
我为何不能丢掉你?烧掉你?
我当然可以。
可你不止丢我七次,还留七封给你多年好友周湛,给你沉默寡言的妈咪裴斯云,给你恣情纵意的阿妹裴慕西。
我不过其中一个“明小姐”。
同你妈咪共同处理这些遗书的,明小姐。
两年前我同你妈咪见一面,才知你早就狠心拍好黑白相片,除我以外所有遗书都让妈咪保管。
我不知你遗书里究竟写何物,也不想知。或者你给妈咪写“我爱你”,给你阿妹写“我爱你”,给周湛写“我爱你”……
但我知你给你妈咪留骨灰和餐厅,给你阿妹留露营车和你那间落灰生锈的两室一厅,给周湛留张中奖刮刮乐和去找初恋的机票。
那你到底留什么给我?
你会不会给我写“我爱你”?
我不拆你遗书。
就当我不知。
-
我留你最后一封遗书在风衣,随身携带,是提醒,提醒我已经又被你丢掉。
雪还是下得好雀跃。
一片一片,像被撕下来的白色睫毛,往下落,源源不断,仿佛从另外国度吹来,将我脚印也掩盖。
街道变成白茫茫一片。
我心生茫然,环顾四周,果然只我一人,手握快饮空的菠萝啤,在大雪里如鬼魂般在异国游离。
我知我常生幻觉。
两年前,我意外撞车,安全气囊弹出,费力睁眼,看见你出现在我车前,也穿风衣戴深灰围巾,你看我许久,我不敢动,额角有液体淌下来,天气好热,我以为是汗。因为我不觉得哪里有痛。
汗淌到我眼皮上,我摸一下,发现是鲜红,还有铁锈味。你叹一口气,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打开车门,牵我手,用力将我从冒烟的车里拉出,下巴绷紧,表情似怨怒。
当下我当真以为你复活,顶一脑淌下来的鲜血,一路高兴与你畅聊。我不敢对你怨,不敢讲我恨,怕你被我怨跑,恨跑。
可你一句话不对我讲。
也不对我笑。
恐怕已得知我不拆你遗书。
一路,我傻望你,你却都不望我一下,表情好冷漠。热浪卷着我和你,我以为我们又重聚。结果好心路人替我打十字车,我被抬进车里,昏睡之前看你上车跟医生平和交流,放下心晕睡。
不成想醒来,你又消失不见,我差点真如周湛所说发癫。
急诊科医生讲我脑震荡。
心理科医生讲我生幻觉。
她们都讲对。我不敢不信科学。我拍那么多赔钱片,怎会不知恋人死后产生幻觉来陪同的情节?偏你这个幻觉来迟,一年后才肯来我身边。
可惜还被周湛知道。
她拉我去看心理医生,我被迫接受治疗,认识一个又一个王医生,李医生,傅医生……当下这位,是祈医生。
是你阿妹裴慕西给我介绍。
想来人生真是世事无常,不记得多久以前,南广下雨,我醉成烂泥,同裴慕西在江边大吵一架,醒来见她那双同你相似的眼,瞬间剖心泣血,用力扯她衣领,大声质问她为何要让放任你来丢掉我。
如今她又给我介绍心理医生。听闻她近两年状态也颓靡,不知是不是受我刺激,我突感抱歉,却不知该去何处抱歉。这是你阿妹,或许你该带我去抱歉。
一时之间我才记起,来西雅图初日,也是我同这位祈医生约见初日。
是你打乱我记忆。
次次,我都只能怪你。
我将手里菠萝啤扔掉,从大雪里回去,如孩童般,踩着我印象中来时脚印,带一身风雪,返回酒店,不饮,不食,开明亮到昼夜不分的灯,我变一条真空的鱼,紧贴在墙壁,等人来拎我到案板。
视频电话接通。
我看见祈医生。
西雅图和南广时差十五个钟头,我这边下午五点钟,她那边不过晨早八点。真是难为她,起早贪黑来赚我这份钱。
我想你阿妹介绍祈医生给我大概也有原因。祈医生五官生得漂亮,表情也温和,耐心注视我,像雾,像雨,像一切具有包容性质的液体。
连我都忍不住开她玩笑,
“祈医生,你想不同我讲话就赚我这份钱?这样当心理医生是不是太简单?”
祈医生因我玩笑而笑起来,看得人直叹赏心悦目。接着,她从桌下拿出一个钟,或者是叫计时器。她还是那样注视我,半晌,夸我一句,
“明小姐,你的名字很好听。”
我笑一声,礼貌讲一句,“谢谢。”
我无所事事抬头,思绪游离,准备用发呆消耗时间。
然后我又透过灯,看见你。
灯光晦暗,你将风衣脱下放一旁,像猫一样蜷在沙发,穿黑高领修身毛衣,反坐,黑色长发从脸侧垂落,有点乱,自带的发梢自然卷,你用一种我们曾经亲密无间的眼神,望我,缠着我,刺进我,千次万次千万次。
好真实。
可我知你不过是幻觉。
结果你抬脸,使我看见你另一侧脸庞被压出红印,模样似刚睡醒。叫我差点惊悸到心肺发抖。然后你突然伸手,隔虚空,似用满面柔情拍我脸,又懒懒同我讲那句话,
“明小姐,你知不知你姓名很好听。”
我不响。
却在心里讲,只有你觉得好听。
我低头,轻轻拔我手指。
不想再看你。
我去看祈医生。祈医生也一直看我,等我这次看回去,她总算出声,
“明小姐,你现在最想让我听到什么?”
我总算抬头,去盯祈医生,余光却被捆绑在那张皮革沙发,那里空空如也,大概只剩细菌在飘。我想祈医生果真够怪,第一个问题,不问我到底要咨询她什么,却让我来答想让她听到什么。
而我更怪,竟第一秒就心生答案。
我信这只是巧合,不信她真看我十分钟就能切入我心。
我出声,“《红豆》。”
她肯定是想问我想讲什么故事给她听。结果我生要绕弯,莫名其妙讲一首老歌。祈医生却不惊讶,只点头,“愿闻其详。”
我滑开我电话,给她放《红豆》。可惜你不仅把我丢掉,还把我们共用会员也丢掉,记得某年打折,你续好几年会员,跟我讲一切只因为《红豆》,刚好今年权限过期,你不给我续,我也不愿续。
所以我只给祈医生听六十秒钟。
想必祈医生近年也挣够钱,不在意这种小细节,没嫌我只给她听三分之一,中途自己跑去开会员,认真听完四分十六秒,仔细品味一番,才问我一句,
“为什么想给我听这首歌?”
念及祈医生一场咨询还平白多付会员费,我没多抗拒,仰头,忽感自己正缓缓陷进墙壁。也许我该跟她讲个“为什么”。
我看黑得像油的天花板,又看白到像烟的雪,睁着眼睛,一字一句地讲,
“第二次见面,世界末日当晚,大家聚在一起,似是为等待地球最后一晚度过。她坐我旁边,抱住膝盖,黑发披在肩头,眼神迷离,屋内这么多人,她偏偏望住我,唱《红豆》。”
“不过事到如今……”讲到这里,有液体从眼角落下,我禁不住笑,
“我都不知那首《红豆》,究竟是不是为我唱。”
嘿嘿,祈医生就是《潮汐锁定》女主哦,下本就开,文案放下面啦——
【表面多情实际薄情的钓系心理医生】*【有心理障碍的疯野拽姐】【两人非医患关系】
【本质是一个甜丧酸疯的荒诞爱情故事,两个人都有点疯】
【1】
祈随安是个心理医生,热衷养花,习惯为初来诊室的患者递送一束雪滴花,意为勇往直前。
患者惊恐发作,指甲划伤她耳廓,她仍旧温和抱住患者轻轻耳语。按照同事的话讲——就算一条疯狗遇见了她,也得被她的柔情化成一滩水。
童羡初不是疯狗是疯蛇。她养一条与自己同名的宠物蛇,闲暇无事自己给自己举办葬礼。
别人凑过去问她葬礼目的,她躺在黑底红绒棺材,双手安然交叉,半掀眼皮,“找人。”
【2】
某个旖旎雨夜,祈随安撕开耳廓纱布,靠在墙边点烟,遇见个穿黑色风衣的女人。
她将手里的伞让给女人。
女人不接,只看被她扔进垃圾桶的烟盒,黑发浸湿,盯她,犹如藤蔓绕上游鱼。
祈随安将伞塞给对方,笑容弧度完美,
“可以不用还。”
第二次见面。
女人仍穿着那件腰带缠得紧紧的风衣,来到她的诊室,用那把黑色长柄伞抵着门把手。
祈随安来不及反应,就被女人推着按到椅子上。
女人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将腰带在她面前解开,跨坐在她腿上,抓住她的手指,柔软的唇贴住她耳廓伤口,声线极具引诱性,
“找到你了,祈医生。”
【3】
祈随安自诩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却始终看不透童羡初:
童羡初行为恶劣,经常穿那双长及膝盖的黑色皮靴,用鞋尖光明正大勾她的脚踝。
朝她脸上吐烟,却捧她的下颌同她接吻。眉眼带笑,却说恨透了她这张对谁都笑的脸。
讲话总是半真半假。
跟她跳探戈,轻笑着说爱是一场愚蠢暴力。
感冒发烧,又敞着汗涔涔的黑发,手指固执地点着她的心脏,对她提出荒诞要求,
“你要说,你爱我。”
祈随安在这场牵缠里挣扎千千万万次。可最后,她还是心甘情愿地躺进黑底红绒木箱,抱着童羡初瑟缩背脊,问,“你当初为什么要找我?”
童羡初蒙住她的双眼,埋在她颈间深吸一口气,“有的人看第一眼,就知道是同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一天(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