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御心中仿若翻涌着千般思绪,竟浑然不觉自己是如何回到那客栈的。踏入客房,只见穆皑已然等候多时。他刚一进门,穆皑便匆匆迎上前来。
“主上。”
他微微颔首,穆皑赶忙躬身作揖,“属下探访了诸多百姓,关于那女贼之事,众人所言纷杂,说法各异。然而,流传最广且最为可信的说法,大致有二。”
楚御轻挑眉毛,“哪两种?”
“其一,言那女贼妇人之姿,头戴黑纱帷帽,容颜难辨,但其举止优雅,谈吐不凡,雍容华贵之态尽显,想来应是出身名门,更有传言称,她乃是某位大侠的遗孀,大侠遭仇人所害,临终前将毕生武学悉数传授于她。其二,则称女贼身形纤瘦轻盈,面蒙黑色面纱,双眸清澈如水,约莫十六七岁的豆蔻年华。虽说对外貌的描述大相径庭,然而此地百姓对其无一不心怀感激与赞誉,皆尊其为劫富济贫的女侠,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楚御额头轻点,“或许这劫富济贫的女贼本就不止一人,这姑苏城果真是藏龙卧虎,今日我也算见识了一二。”
穆皑面露狐疑之色,“主上今日出行,可是邂逅了什么可疑之人?”
楚御并未回应穆皑的疑问,只是自枕下取出书册,轻轻翻动几页,指与穆皑观瞧,“但你瞧这书册所记,皆是金陵有名的商贾、官员。他们出行的商队必然雇佣了众多护卫随行,而被劫的官员也皆有朝廷专门配给的高手护卫。且看他们的描述,‘敌众我寡’一词屡屡出现,亦有多处提及女贼为首,山匪众多,说法近乎一致,想来应所言非虚。如此看来,若这女贼是位妇人,倒是显得更为合理些,且必定与那千云寨脱不了干系。”
“主上英明。”稍作停顿,又问道,“那接下来,属下该如何行事?”
楚御眉头微蹙,思索片刻说道:“寻个熟知岐山山路之人,去山中探寻一番千云寨的具体方位。”话毕,他沉吟半晌,心中暗自思量。那苏凌底细终究难以摸透,万一有个差池,恐坏了大事。想到此处,他又补充道:“寻个底细明晰的樵夫即可,切切不可打草惊蛇。”此刻,他的眼神中透着谨慎与决断,深知此事关系重大,容不得半点疏忽。
“是。”
穆皑躬身行礼,退出了客房。
“时候不早了,主上且早些歇息。”
楚御将书册放回枕下,枕着手臂缓缓躺下。侧过头,望着那昏黄的灯火轻轻摇曳,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满脑子皆是清晨之事。苏凌那姑娘,年纪瞧着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却想不到竟有如此深厚的武学造诣,自己竟丝毫未曾察觉,莫非她与这女贼有关?又或者她本就是千云寨中人?
这诸多疑问,愈想愈多,愈发难以安睡。窗户未关严实,清冷的月光自窗外丝丝缕缕地透进来,他正望着窗户的微隙出神。忽然,一团黑影倏地一闪而过,屋顶的瓦片发出轻微的脆响,恰似雨滴坠落之声。不及多想,他已迅速打开窗户,翻身而出。一路尾随至一处破旧的茅屋前,黑影竟没了踪迹。茅屋中透出微弱的烛光,他放轻脚步,侧身向里窥视。只见那黑影正蹑手蹑脚于茅屋内,身形瘦削娇小,果然是一少女模样。未及顾忌其他,他径直闯入茅屋,如闪电般出手,一只强有力的手瞬间扼住女贼纤细的手腕,那劲道仿佛要将其骨头捏碎。
“我倒要瞧瞧,你究竟是何模样,竟这般藏头露尾,见不得人。”他目光如炬,另一只手迫不及待地伸向女贼的面纱,誓要揭开这神秘的遮掩。女贼哪肯轻易就范,娇小的身躯如灵蛇般左躲右闪,不停地变换着身形,竭力周旋,试图挣脱楚御的钳制。另一只手紧紧握着一袋银子,在楚御的步步紧逼下终是周旋乏力,只得将银子丢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声响。谁知就这般动作,竟露出了破绽,一时间,两只手皆被楚御牢牢牵制住,一双眼眸张皇失措,满是倔强与慌乱,不知该看向何处。
正是进退维谷之际,茅屋主人听闻响动,匆匆赶来。见女贼被楚御牵制,竟一把跪下抱住楚御的双腿,“女侠,您快跑啊。”
望着冲进茅屋的老汉此番举动,两人皆怔愣了半晌。女贼回过神来,率先甩开楚御的钳制,而楚御亦已回神,趁着女贼不备,一把扯下女贼面纱。女贼却已转过身去,不见容貌,她侧身用余光瞥了一眼老汉。
“女侠无需管我,我这半截身子已埋入黄土之人,他不会拿我怎样的。况且若不是女侠相救,我恐怕早已饿死街头,我的命都是女侠您给的。”
女贼闻言,毫不犹豫地从窗户一跃而出。楚御握着黑纱,眼见扑了个空,心中焦急万分。看着老汉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又死死揪住自己衣裳不放,只得俯下身,迅速点了大爷的穴道,“对不住了,大爷。”扯出被老汉揪住的衣裳,转身追了出去。身后还传来大爷反复的呼喊,“女侠是好人,有什么事都冲着我来。”他甚是后悔未曾顺便点了大爷的哑穴。
还好出门之时,恰见女贼的身影没入一条窄巷。在姑苏城闲逛的这些时日倒也并非毫无益处,各处地形街道走向大致已摸得清楚。他记得这些窄巷皆是相互交错的,而女贼跑去的这条巷子,正好与他今日才走过的一条相通。思及此,便纵身一跃,跃上窄巷的围墙。
女贼跑了许久,见身后再无动静,停下脚步,大口喘着气。“想来他对姑苏尚不熟悉,应是寻不着我了。”
“你这是在说谁寻不着你。”女贼惊诧转身,竟几乎与来人撞了个满怀。不知何时,楚御已然站在她身后,而且距离极近。还未待她反应过来,便一把擒住了她的一只肩膀,心跳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每一下都伴随着紧张与期待。另一只手缓缓伸向腰间,摸索着掏出火折子。那动作缓慢而谨慎,他的目光始终未曾从她被阴影遮住的面庞移开。他用大拇指轻轻弹开紫竹帽,缓缓呼出气息,点点火星逐渐燃起,忽明忽灭的火光中,隐隐映出女贼的模样。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和那微弱的光芒。
他缓缓松开了手,“竟真的是你。”
“是我又如何。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不过是窃取那些商贾地痞的闲财,用来接济更为需要之人。或许对于某些商贾地痞而言,失去那些钱财只是少喝一次花酒,少吃一盘佳肴,而对于那些几乎活不下去的人,却是救命的稻草。”苏凌目光坚定,他静静地望着她,心中的思绪犹如泛起涟漪的湖水,不断地扩散开来,一念之间,竟有些触动。那触动宛如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打破了原本的平静。他试图去捕捉这股触动的源头,却发现它如烟雾般缥缈,难以捉摸。然而,这触动却又如此真实而强烈,在他的心底生根发芽,让他无法忽视。
“此处冷风瑟瑟,实非谈话之所,你瞧我一件鹤氅都未披,听闻响动便匆忙出来,现今方觉确实穿得太少,有些冷了,苏凌姑娘换个地方说话可好。”
苏凌愣住,她本满心窘迫,以为他抓住把柄定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毕竟先前他看穿她会武功之时,表现得极为反常。可此刻看他说话的态度,似乎早已了然自己的身份。怔忡之间,她尚未回过神来,只觉腰间一紧,竟被他有力的臂膀拦腰抱起。他的动作果断而迅速,仿佛这一切都是下意识的本能反应。紧紧地将她拥在怀中,双臂坚实有力,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她先是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可当对上他那专注而坚定的目光时,身体又渐渐放松了下来,双手不自觉地环住了他的脖颈。他们飞身而起,掠过屋檐。风拂过他们的脸庞,扬起她的发丝。月光如水,洒在古老的屋檐和青石板路上。他们的身影在月光中疾驰,待落地之时,已然到了客栈房间内。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动作轻柔。
“你可知我此次前来姑苏所为何事?”他不紧不慢地说道。
“你武功高强,仪表堂堂,绝非寻常之人,与你同行的穆皑亦是行踪神秘,似乎在暗中调查什么,或者是为了寻找某个人?”
“苏凌姑娘果然聪慧过人。”说着,他从对襟中取出一枚令牌,色泽苍黎,中间浮刻着三字“殿前司”,两侧雕有两只腾云而起的麒麟,呈交耳状对立,在烛火下闪耀着熠熠光辉。苏凌轻声喃喃,“大宋殿前司都指挥使与你之名讳......确有一字......”看着这令牌上清晰刻着的“御”字,回想起与他相识,他说自己叫楚御。那时的她,未曾有过丝毫的怀疑,自然而然地将其理解为美玉的“玉”,她无论如何也没法把他和将军的形象联系起来。在她的认知中,将军应是孔武有力、威风凛凛,周身散发着铁血与肃杀之气。而他,才情甚高,出口成章,诗词歌赋信手拈来,宛如从书卷中走出的儒雅文士。他的言谈举止间,充满了诗意与柔情,那细腻的心思,深邃的眼眸,都与她想象中那个在战场上金戈铁马、冲锋陷阵的将军形象相差甚远。这种巨大的反差,让她在潜意识里便将他与将军的身份隔绝开来,即使知道当今少年将军楚御的些许事迹,也从未想过这看似截然不同的两种特质,竟会在同一个人身上融合。
“不错,我便是大宋殿前司——楚御。姑苏此地匪患已久,尤其以一女贼为首,受当今圣上之命,任钦差,暗访姑苏,彻查女贼一案。”言罢,收起了令牌。
“这,这定不是我。我偷窃的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万不会惊动皇上。”苏凌连连摆手。
“我亦知晓并非是你,你不过一个小贼,还掀不起如此大的风浪。”他从枕下拿出书册,扔给苏凌,“只是你们姑苏还真是匪气弥漫,打着劫富济贫旗号的女贼着实不少。”苏凌一把接住,匆匆翻看了几页。
“我曾听闻千云寨寨主年少有为,与我差不多年纪,便已剑法超群,听闻寨中诸多事务却还是由他母亲操持。”苏凌缓缓说道。
“我亦觉得此事定与千云寨有关。”他从苏凌手中拿过书册,“自我发现你武功不弱又刻意隐瞒之时,也曾对你有所猜忌,或许你亦是千云寨中人。可就在刚刚,我便知晓你并非如此了。”缓缓踱步到床边,放回了书册,“只是,你似乎有着诸多秘密,隐瞒着许多事情。你武功造诣不低,虽说武艺上远逊于我,不过轻功造诣却极深,连我也自叹弗如,竟看不出你的师承何处。”
苏凌向前迈了几步,“我只是看不惯那些商贾地痞欺压百姓,这与家师无关。况且家师已闭关许久,加之门训在上,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在外人面前展露功法。那日本想救你,可是想到门训,便犹豫了片刻,不料却被山匪发现了。我会武功一事,目前仅有凝儿和你知晓,还望你能替我保守秘密。”
“自然。”楚御索性枕着手躺在床上,“我的身份也请你务必莫要声张。”
苏凌欣喜,“那便好。我自会守口如瓶,只是......”
“但说无妨。”
“如若千云寨所行亦是劫富济贫,侠肝义胆之事,并未为祸乡里百姓,皇上也会究责怪罪下来吗?”
“皇上并非是非不分之人,定会明察秋毫。”他瞥了苏凌一眼,“只是你,虽说心怀侠义,但到底是偷鸡摸狗之事,万不可再如此了。朝廷律法不比江湖人快意恩仇,更不能以一己之喜好定人生死,即使有时律法与人情难以两全,即使它存有诸多漏洞,然而相较于江湖人的洒脱不羁,它才是祖辈们历经百年所遵循的规矩,不是么。”
苏凌沉思了许久,转过身,发现楚御闭着双眼,在烛火映照下,面容晦暗不明,看不清表情,似乎已然沉睡。却还是开口说道,“若皇上能够体恤百姓,官员皆能各司其职,边陲之镇无战火,百姓再无流离失所,落草为寇,自然能夜不闭户,国泰民安。”
看他许久未有动静,想来是真的乏累至极睡着了,她替他熄灭了烛火,正欲翻窗而出。只听见黑暗中,幽幽传来了两个字,“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