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玉敝履 第9章 第 9 章

潘托奥斯星在联邦非常特殊。

它位于空河行省的边缘。这个行省星域内的行星排列如同一条河流的两岸，中间则是大片真空地带，空河行省就由此得名。它并不是所谓的边陲星，同联邦真正的边缘行省塞拉行省对比，空河行省更靠近联邦的中部，就像一条宽广的大河，一端通向海蓝行省与深蓝行省这对“联邦双姝”，一端通向洛林德行省。

潘托奥斯星就在通向洛林德的这一端，自然资源发达，在联邦的众多行星中靠卖矿产起家，后来经过产业转型升级，又改为生产大型机械，几家联邦的大型公司都在潘托奥斯星设有分工厂。

由于毗邻环境优美、经济繁华的洛林德行省，因此潘托奥斯星在旧星历里的众多行星中算不上耀眼，但安全系数也十分之高，几乎没有经历过任何战火。

直到旧星历的最后一年，这里发生了那起著名的潘托奥斯事件，一艘战舰突然地出现在了潘托奥斯星附近，给这座星球上的联邦公民带来了灭顶之灾。

海瑟尔在知道廖和泽想要将自己调去潘托奥斯星后心情十分复杂。

倒不是因为潘托奥斯星曾经发生过那样的惨案，他不太想去，而是因为上一周他刚刚同薄祈熠表明了不愿意让丈夫调任去海蓝星，两地分居，结果这周他自己又迎来了一张调去另一个更远的星系的工作机会。

看着这封邮件，海瑟尔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趁着午休的时间，他抓紧给约瑟夫打电话：“爸爸，你有插手我的调任吗？”

“当然没有，”约瑟夫回答，但他听起来一点儿也不惊讶，“怎么？廖和泽想把你调去他那里了？”

“是的，”海瑟尔说，他有点纠结道，“爸爸，你知道的，我其实很想和廖老师一起工作。”

“那就去吧，这是个好机会，”约瑟夫鼓励他，“你还很年轻呢，小王子，多出去走走看看，多学习，对你没有什么坏处。”

“但是……”

约瑟夫知道儿子在想什么，他并不赞同：“我希望你知道，爱情不是你人生的全部，小王子。”

“可我已经结婚了，我以为你会告诉我要有家庭责任感。”海瑟尔嘀咕。

约瑟夫的声音温柔，带着那种父亲特有的、谆谆教导的感觉：“是的，海瑟尔，你当然要有家庭责任感，这是结婚这件事带给你最重要的一课。但是家庭责任感并不等同于要和你的另一半时时刻刻在一起，做出一番事业，在你的工作上更进一步，这也是家庭责任感的一种。”

“但我前天还在为薄祈熠的那张调令闷闷不乐，”海瑟尔坦言，“如果我现在表现得非常开心，然后告诉薄祈熠说，‘虽然你没有真的调任，但我有了’，我会觉得这样很不对。”

“海瑟尔，小薄是自愿放弃去海蓝星的那次机会的，同你无关。他是个很聪明的人，知道什么才真正的适合自己。那个机会对他来说是裹着蜜糖的黄连，而你，我的小王子，你不一样，你是被赏识、被邀请去的。廖和泽欣赏你的能力，或者是其他的方面，他想给你机会。”

海瑟尔静静地消化约瑟夫的话。

约瑟夫趁热打铁继续道：“你不是一直告诉我自己想要成为那样的历史学家吗？去吧，和这个领域内的专家在一起，你可以学到很多。”

“……爸爸，你知道吗？你现在就像个推销员，”海瑟尔忍不住微笑，“如果你做推销一定很成功，因为你口才一流，我不知道要怎么比你做得更好了。”

除了他，估计也没人再敢把约瑟夫·曼森比成一个推销员了。

约瑟夫沉默了几秒，接着在电话那头状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好吧，小王子，看来我不该劝你。你知道的，我从来的期望都是你能够过得健康、平安与快乐，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都要确保这三点。”

海瑟尔直觉他父亲的态度有点奇怪——约瑟夫对于劝自己外调这件事太过热切了，他甚至都没问调去哪里，也没有问关于工作方面的其他问题，只一个劲儿地推销他同意廖和泽给他的调令，让海瑟尔几乎都要以为自己还是个中小学生，什么都不懂，拽着爸爸的袖子，非要让他给自己讲题的那种。

他挂了电话，自己在桌子上趴了一小会，支起下巴开始思索起前往潘托奥斯星的利弊。

说认真的，站在海瑟尔自己的立场上，约瑟夫说得是对的，调任潘托奥斯星这件事对他几乎没什么坏处，只有好处。但想一想要两地分居，海瑟尔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和薄祈熠是新婚夫夫，上一周的时候薄祈熠出差去了科洛星，而海瑟尔在跟保密项目，两人都没有多少时间相处，这会儿海瑟尔如果要离开亚特兰蒂斯，相处的时间就更短了……相爱中的人总是不想离开他的另一半，这是人之常情。

只是海瑟尔没有料到薄祈熠的反应。

下班之后，他将这件事告诉了薄祈熠，对方却没有像海瑟尔想的那样表现出生气或者难过，或者与此相关的任何情绪。

“这是个很好的工作机会，你应该去。”薄祈熠说。

他们两个人一起坐在起居室里，召开了这个并不严肃，也不怎么正式的家庭会议。

薄祈熠的西装衬衣换成了轻便的家居服，海瑟尔甚至穿着睡衣，手里还拿着一包薯片，把那小零食嚼得“咔嚓咔嚓”直响。

听到薄祈熠这样说，海瑟尔噎了一下，把嘴里的薯片咽下去才开口抗议：“你甚至都不挽留一下我！”他表现得又惊讶又难过，“我不是只去工作几周！如果我去了那边，可能要跟着廖老师一直到项目结束才能回来！”

“我知道，但是这不代表我不可以去那里看你——乖，今天的零食份额就这么多了，”薄祈熠话说到一半，见海瑟尔吃得差不多了之后，替他把薯片袋子拿走，折起来丢进垃圾桶里，“多喝点水。”

海瑟尔颇为孩子气地鼓了一下腮帮，然后又很不记仇地蹭到了薄祈熠怀里。

男人宽松的家居服柔软而干净，带着一股洗涤剂的清香，海瑟尔把自己整个人靠在他的肚子上，说：“可是……潘托奥斯太远了啊。”

“你是要去潘托奥斯？”薄祈熠一愣。

海瑟尔对他的异常毫无察觉，乖乖地在他怀里点头道：“对啊，廖老师现在带队在潘托奥斯上做前期的破译工作，如果我想要加入他们的团队，估计得跟着破译小组一起至少工作几个月……”他说着说着，发现薄祈熠半天没吭声，脑袋微扬，斜着眼睛去看后方的薄祈熠，“怎么了？你怎么听到潘托奥斯就这么大反应？——是在担心我吗？”

薄祈熠也低着头，垂下眸注视着他，两人有一瞬间目光相接。

自以为自己找到了原因，海瑟尔拉过薄祈熠垂到他腰上的手，撒娇似的晃了晃：“没关系的，别这样，潘托奥斯星现在很安全，自从那件事情之后，联邦已经加强了整个中部地带的防守环节，潘托奥斯自己的保护罩机制也已经重新设置了，不会像当年那样……”

“但你不能保证。”薄祈熠生硬地开口道，“你怎么就能知道不会出事呢，当年——当年欧利文元帅在的时候，潘托奥斯星人是怎么想的？都认为有元帅的军团在附近，潘托奥斯永远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结果呢——死了，那么多人。”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那声音仿佛是从他的嗓子里挤出来的一样，压抑低沉，如果不是海瑟尔凑得近，甚至可能听不到他在讲什么。

但海瑟尔只是觉得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保证这种事？小薄先生？阿熠同志？你别这样，新星历都已经开始了，联邦的中部星域里总共也就发生过那么一次袭击，我总不能因为很多年前发生过危险，就再也不去联邦的中部星域了吧？”

薄祈熠沉默。

海瑟尔干脆坐起身来，双眸直视着他。

他从薄祈熠的沉默中读出了对方的意思，难以置信：“你还真的不想让我去中部星域？！”

“我可以陪着你去。”薄祈熠说，“但是如果是你自己去……”

他有点艰难地让话语停留在了这里，没有继续往下说。

“我的天，”海瑟尔觉得自己简直头疼，“别这样，老公？宝贝？阿熠哥哥？你这也太夸张了。”

潘托奥斯星确实出过事，而且是在大家都认为不可能出事的情况下出过事。

但联邦中部星域的安全系数在那之后就得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提高，“星环计划”几乎已经把中部变成了一个严密的铁桶，加上目前已知宇宙第一的军事实力托底，海瑟尔想象不到还有什么类似事件发生的可能性。

他看着薄祈熠硬邦邦的脸，戳了戳他腰上同样硬邦邦的腹肌：“我不能跟你保证中部星域永远不会出事，亲爱的，这不是我的工作范围，也不是我的知识领域。但是，我觉得我们得相信联邦的决策层吧——至少相信我爸爸，他都很愿意让我去潘托奥斯星找廖老师的。”

他这话说得乖巧又聪明，没在薄祈熠的火头上浇油，薄祈熠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过激反应，他抿了抿唇，说：“抱歉。”

“不用对我道歉，”如果要评亚特兰蒂斯脾气最好的世家子，海瑟尔觉得自己一定能高票当选，他拍拍丈夫的后背，“你关心我嘛，我知道的。不过乱担心就有点过了，别这么紧张，放松一点。”

晚上睡觉的时候，海瑟尔美滋滋的哼着小曲去洗澡，自以为已经搞定了薄祈熠，也下定了决心准备去潘托奥斯星投奔廖老师。

殊不知薄祈熠躺在床上，目光盯着浴室里透出来的几丝灯光，目光晦涩。

*

第二天，海瑟尔同约瑟夫再说了一声自己的决定。

“我真欣慰你能下定决心，宝贝，”约瑟夫面对着镜头道，“我很舍不得你，请一定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随时同爸爸说，什么事都可以，我会帮你解决好的。”

“你就像个典型的、会溺爱孩子的父亲。”海瑟尔不客气的点评道，“爸爸，你会惯坏我的。”

约瑟夫微笑的模样英俊极了，他身上就是有那种成熟男性的一切尽在掌控的气质：“这话我已经听了二十多年了，很多人都这么说，可是我的小王子到现在都没被惯坏。”

海瑟尔被父亲夸得耳尖红了。

再聊了一会儿，他想起什么似的，替薄祈熠邀功：“我跟阿熠说的时候，他第一句话就是让我一定要去。”

考虑到约瑟夫对自己的紧张程度丝毫不逊色于丈夫，他省略掉了后面他们关于潘托奥斯星的小小争执。

约瑟夫挑了下眉，点评道：“还不错。”

海瑟尔觉得他爸爸对自己丈夫的态度真的就跟对待那些下属差不多了，基本看表现评分。他有点泄气，又觉得他们这样维持着友好其实也行。

总有时间的。

时间会让他们习惯彼此，也会让他们停下那些羞耻的、关于“海瑟尔最爱的男人”的分歧。

我可以经常在他们跟前说点彼此的好话，他们总有一天可以翁婿和谐。

海瑟尔想。

不过留给他在亚特兰蒂斯的时间却不多了。

廖和泽那边的动作很快，因为调令是已经提前准备好的，所以在海瑟尔给了他肯定的答复之后，他就立刻给这位新出炉的助理——海瑟尔的新岗位就是廖和泽的助理——安排好了行程和工作。

看着星网接收到的一长串工作安排，海瑟尔咋舌，觉得自己可能离过劳死不远了。

行程都安排好了，出发去潘托奥斯星的日子也转眼就到了。

这几天海瑟尔的休息时间几乎都和薄祈熠腻在一起，一想到接下来的离别，他心里就满是愁绪。

以至于薄祈熠替他整理行李的时候，他环抱着丈夫的腰，赖着不肯放手。

“我好想你啊，我一定会很想你的。”

“我知道，”薄祈熠背对着他，唇边噙着一丝笑意，“我是小懒猫的猫薄荷。”

海瑟尔对这个比喻非常不满：“之前还叫我小树懒，快走了怎么就降级成了小懒猫。”

——他这个级别也不知道是怎么划分出来的。

薄祈熠纵容着他撒娇，他其实很享受这样的时刻，并不觉得自己照顾海瑟尔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对海瑟尔的事情，他乐于去做，而且十分用心。

没有回答海瑟尔明显是为了撒娇提出的问题，薄祈熠帮他收好最后一件要带走的衣物，然后让智能管家小海拿去托运。

他转身，把海瑟尔抱起来，坐到床上：“你跟朋友们说明天什么时候走了吗？”

“说过了。”海瑟尔张开双臂，上半身枕在薄祈熠身上，下半身则倒在垫子里，整个人在柔软的床上画出一个“大”字。

“他们明天送你？”薄祈熠确认道。

“嗯，”海瑟尔应了一声，“我想想……约书亚肯定会过来送吧，梁湉和廉修齐也会来，但是特奥最近不在亚特兰蒂斯，我给他打电话，他说自己回海蓝星了。”

海瑟尔的朋友里，只有特奥·哈德逊还在读书，他目前在图兰大学念艺术史的博士，不出意外的话将来会直接继承哈德逊家族的拍卖行。

听到廉修齐的名字，薄祈熠短促的皱了一下眉，不过海瑟尔背对着他，没有看到。

当然，那只是一瞬间的事，薄祈熠很快就放松了眉眼，轻声问道：“累了吗？”

“不累，”海瑟尔当然不累，这是他出发前和薄祈熠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他眼眸晶亮亮地看了过去，“你什么时候会去潘托奥斯星看我？”

“等下个月忙完之后吧，”薄祈熠说，“我到时候会提前跟你说的。”

“好啊，”海瑟尔对离别的愁绪被薄祈熠许诺的看望一下子冲淡了，他拍了拍脑袋后枕着的“大号枕头”，提醒他，“我们还没有一个完整的新婚蜜月呢，等你过来，我也安顿好了，我带你度蜜月。”

他们登记结婚的时候其实也可以申请婚假去度蜜月，不过当时海瑟尔要进项目，薄祈熠在工作上也有个重要内容，因此两人一致忽略了这件事。

提起蜜月，薄祈熠又想到他们到现在都还没有筹备的婚宴。

“抱歉，小王子，”他把人从身上搂过来，亲了亲额头，“和我这么无趣的人结婚，让你到现在还没有个盛大的婚礼。”

“我本来也不在意这个，反正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海瑟尔对此其实不太有所谓，他们俩登记之后，星网上的个人账户随即绑定，只要是认识的人都能知道他们成了一对儿，因此海瑟尔就对昭告天下的婚宴不怎么在意了。

至于那些婚礼上的誓言，他已经有了更好的。

见薄祈熠还在皱眉，他说起从约瑟夫那里听过来的往事：“我妈妈结婚的时候也没有举办任何典礼，你知道她说什么吗？”

“什么？”

薄祈熠认识海瑟尔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的生母早逝。对于这位每年都要去墓园献花的女士，他一直表现得非常敬重。

“她对我爸爸说，她不需要盛大的宴会，‘因为那些男孩女孩们都会嫉妒是我嫁给了你，我会在一个晚上收获到数不尽的藏着诅咒和挑剔的僵硬微笑，那太难看了。为了避免刺伤我的眼睛，我只需要一个小型的两人婚礼，配上你星网账号上的秀恩爱照片，让他们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尽情嫉妒。’”

“很可爱。”薄祈熠由衷道。

“我也觉得。”海瑟尔点头，“而且很爱我。”

他是个在幸福家庭中降生的孩子。父母爱他，家里的管家、佣人、园丁、司机，学校的老师、同学，这世上大部分同他有交集的人都常对他笑脸相迎，这样爱意就全然压倒了恶意，光明就尽数染亮了黑暗。

薄祈熠深深懂得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