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素歆为燮川城第一歌伎,长得虽不算倾国倾城,但歌声是出了名的婉柔清净。三月谱一支新曲,在燮川传唱度极高,绕梁三月不绝于耳,丝毫也不夸张。不少贵客千金难求一会,宋然却与她私交甚笃,二人常把酒言欢对坐饮茶。
这些种种,皆是回音楼一个叫阿蓠的舞女告诉我的。
也不是空口吹嘘,江素歆倒是真的十分厉害。
唱离愁别恨,唱生死相依。
歌声空灵,一番酸楚,叫人心中好不难受。再以泠泠琴声结尾,两首下来,眼中不知不觉已泛了泪。
回了回神,宋然拍了两下手掌,连连称妙。
我蹭蹭眼角,突然觉得方才留下确实是个正确的决定。
江素歆似乎对我的琴很感兴趣,总是时不时地望过来。我干脆大大方方将琴卸下,就即刻听江素歆道:“姑娘的琴可否借我一观?”
我点了点头。
她接过,小心翼翼的揭了琴套,细细一摸,眼中放光,赞道:“好琴,真是好琴。”
宋然随口道:“可有去年生辰我赠你的那把好?”
“这把更好些。”
“……”
宋然面露尴尬之色,端起茶碗,把自己埋到氤氲茶雾之中。
这琴是秦暄送我的,他的东西,自然极好。
我不爱看书,秦暄便教我习琴艺,虽然几十年也没甚大长进,只当打发时间缓解情绪来用了,什么风雅不风雅,于我就是西天浮云。
若不是秦暄的情谊在,我见素歆这样爱琴,就送她也罢了。
素歆性子对我胃口,说话不转弯抹角,却句句通情不伤人。
我十分喜欢。
她只摸了摸,又替我将琴裹好,含笑道:“前几日素歆得了一把好琴,名曰‘白眉’,当真是惊为天物了,如今看了姑娘的,却还要更胜。”
我这才想起来秦暄那日跟我说他拜会了回音楼楼主,赠琴以求江姑娘为其引荐。今日误打误撞,也算是缘分。
我笑道:“‘白眉’是难能多得的好琴,与姑娘气质相配,我家先生这才赠予您的。”
江素歆闻言眉眼一张,笑意更深了:“原来是秦先生的妹妹,怪不得了。姑娘方才说在府里人生,若日后得空,大可常来找我。”
我推辞道:“怕是扰了江姑娘清静。”
江素歆道:“这里算什么清静?鱼龙混杂乌烟瘴气,我一个风尘中人,怎配得清静二字?”
宋然道:“你自然与旁人不同,万不可妄自菲薄。”
我跟腔:“正是。”
眼看要散了宴,我起身告辞,宋然便也告辞了。我与他一同回府,路上真有些不自在。
我本以为宋然是个极好相处的,可我与他呆在一处,总会不自在。
“秋悦,这琴你背了半天,想必累了,我帮你?”
“不累。”
“素歆的歌我听了两年,独独今日这首她唱的最好,我也最喜欢。姑娘以为呢?”
“甚好。”
“我与姑娘初次相见,就莫名生起熟悉之感。”
“……我与二公子从前并未见过。”
“我知道,要不怎么说莫名呢。”
“……”
“莫不是…前世有纠葛?”
“……”我十分无语。
宋然看了一眼我的表情,笑嘻嘻道:“戏言戏言,只当我胡说八道。”
我道:“二爷信这个?”
宋然负起一只手来,“信,却又不敢信。”顿了顿,又道:“你不必叫我二爷,也别叫什么二公子,只唤我名字就行了,不然,叫我的表字承言也可。”
我脱口道:“不敢。”
宋然道:“有什么不敢,我又不是你主子。况且你自己也说,秦先生待你如兄长,他又是舍弟的老师,你我本就不该计较这个的。”
我微笑:“二爷真是随和。”
沉寂片刻,听宋然语气无奈道:“我就知道,你定是还在生我的气。”
半晌,他又道:“你可知,父亲十多年前险些死在歹人手里。”
我思绪一窒,只听他的语气沉重了许多。
“做生意难免是要得罪人的——他们在府上安了内线,对父亲的动向一清二楚。那年父亲北上,乘的船只被动了手脚,加之江水急,我娘亲被水卷走,连尸骨也未寻到。若不是得渔夫相救,恐怕父亲也……”
“……”
“那年我还不满十岁,大哥也不过十三,父亲若是不在了,他们要借机吞掉整个宋家,就如同探囊取物。”
“……”
“父亲痊愈后,便推了许多生意,举家迁往燮川。大哥本就体弱,这旅途劳顿,又日日担惊受怕,就落下了病根……
“父亲来到燮川欲重操旧业却频频受阻,他怕过早动作会引起江南仇家注意,便停了手上的生意,一停就是七八年,那段时日,当真是难熬阿……这些年,父亲生意才算恢复了些元气,日子倒是慢慢好过了,可我娘亲……再回不来了。”
说罢,眼里的光彻底暗沉下去,重重叹了口气。
我有些恍惚,不知竟有这等故事。这样看来,宋然所作所为的确无可厚非。
“我是真怕了过这样的日子,这才这般敏感,生怕又是仇家寻来……”
我道:“你就这样将这些事情说与我?你不疑我?”
宋然道:“这些事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况且……”
他足下一顿,转身看着我的眼眸道:“我信你。”
“为何信我?”
“我说过,我与姑娘似乎曾经相识的。”
回到竹苑秦暄还没睡,我便将宋然说与我的又告知了秦暄。
秦暄道:“他信你才与你说,你本不该告诉我的。”
我往榻上一躺:“我告诉你,也是因为我信你。”
秦暄端着一盏炷灯,推开了卧房的门。
我又道:“好睡。”
他“嗯”了一声,进去了。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模糊的梦。
阳光上了山头,清风温柔至极。我抬起尾巴搔了搔身旁卧着的一只小狐狸,它不怒不恼,似乎是睡着了。
一个白衣道人负手站在我们面前,衣摆微动。我懒懒地抬起头,他也恰好回过头来,太阳在他眼边发亮,光辉覆住了他大半张脸。我只看到他的嘴角弯起弧度,肩头青丝被微风扬起。
我歪了歪脑袋,想要看清他的摸样。
梦醒了。
我不怕生,随遇而安,似乎是从很小的时候就这样了。
我揉了揉眼睛,窗纸透着灰蒙蒙的光,天微微亮了。
我便翻身裹好毯子,又睡了个回笼觉。
格外安稳。
醒了后天已大亮,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我起身束发穿衣。那塌前的幕帘也不知被谁放下了,朦朦胧胧中,见一个身影在桌上抄写着什么——但并不是秦暄。
我掀开帘,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儿,着着金色圆领衫,十分神气,浓眉大眼,但年龄还小,没长开,多少有些稚气,脸也圆圆的。
他写了十几个字便有些不耐烦,一个劲咬着笔杆。
我笑道:“三少爷且耐心些,别咬断了。”
宋熙忙松了口,抬头,见了我,脸上有些发红,却厉声问道:“你是谁?”
“我是秦先生的……”
他出言打断,“哦,是个丫鬟阿。”
“……”
“你进来做什么?”
我这会儿有些难以启齿:“我……我刚起……”
宋熙往我身后那窄榻上望了一望,啧一声,道:“都日上三竿了,当真懒。”
“……”
“你倒杯茶来我喝。”
倒是会吩咐人。
我转身走到桌边拿茶壶,突然听见秦暄道:“抄完再喝。”
秦暄站在门边,手上握了本书。
我停了手上的动作,宋熙撇了撇嘴,埋头写起字来。
秦暄对我道:“你梳洗完便到偏房吃早饭。”
我应了声好,出门前往宋熙那瞟了一眼,宋熙嘟囔着嘴,脸越发肥嫩,看得我发笑。
秦暄又轻声道:“下回也该早些起。”
“……嗯。”
本是很少做梦的,所以一梦见什么,早上起来便浑身都酸痛。用句市井话说,就跟夜里起来做贼了似的。
无暇去想那个白衣道人是谁,虽然那画面已印在我脑海中许久了,但太远太远,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任我怎么想也只有那一席白衣,一抹笑,一缕阳光,一只狐而已。
我的记忆的确有损伤。
兰乔兰若日日也不知有什么事忙,一刻没停过。本以为她们掷色子是打发时间,谁知是那日她们刚好发工钱。宋府下人们皆有这样的习惯,但只与亲近之人玩一玩,一来不会玩的太大,二则输或赢都把钱放在一家人手上,左右都是一起花。所以说那日我推拖兰若的邀请是对的了,赢了是她俩的,输了是我一个人的,可真划不来。
闲来无事,我便到房里揭了琴套,拨了拨琴弦试音。
宋熙便开始叫了起来:“吵死了!”
真是少爷脾气。
我向来大度的,也不跟他多废话,坐下来便开始习曲。
宋熙越发恼了,把笔往桌上一拍,气急败坏道:“干什么搅我清静!我不写了!!”
就算没有弹得很好,也好歹练了几十年,总不至于这样不堪入耳吧?
我停了手,再一想,这宋熙本就不愿写,这会子不过是找个借口罢了。
秦暄道:“前日给你布置的功课你一个字也没动,现让你补,便好好补。”
宋熙不服道:“她弹得这么难听,叫我如何静心!”
“甚悦耳。”
“……”宋熙被这三个字噎地半天没说话,气呼呼地重拿起笔来沾墨。
秦暄又到书架上挑了两册书,放到桌边,道:“你性子太急,写完,再背了这两篇,助你养心性。”
我在一旁偷乐,宋熙狠狠瞪过来,我也仰着颈瞪回去。
正午时,宋熙请求回自己院里用饭,却被秦暄拦在竹院背文章。
宋熙其实天姿聪颖,只是实在不肯用功,我看得出来,秦暄更看得出来。
宋熙半个时辰便背完了一篇有余,眼睁睁看完我与秦暄用完膳,哭丧着脸求秦暄:“先生,我实在饿的不行了。”
秦暄搁了手上的茶碗,淡声道:“罢了,明日来我再抽背,好好温习,想想我今日都跟你说了什么。”
宋熙连连答应,接着叫来一个小喽啰把桌上的东西收好,跟着他走了。
我笑道:“你可真是把先生的架子端起来了。”
周日再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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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