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步伐十分稳健,下袍随风甩得颇有些酒楼外旆旗的味道,猎猎地响。再往上看,人已走到亭内站定了,通身一派要砍人的气势。
……
宋然起身,道:“林兄,就走?”
姓林的重重点了点头,拧眉望着我。我与他隔个桌子,院里也暗得很,借着戏台那点可怜的余光,明明他的脸我也看不大清,更不要说眼神了,我却有一种被他凌迟的感觉。
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宋然解释道:“今日我…”
姓林的却不给他机会:“恕我多言,二公子看人该谨慎些。”
宋然干笑了两声,并未回话。姓林的也不多话,撇我一眼就走了。
我才松了口气。
宋然却饶有兴致地道:“怎么,秋悦姑娘与林徵兄有过节?”
林徵?好,我记住了。
我道:“岂敢?是我长的丑,让林公子看得不大顺眼了。”
宋然明白我不大愿意提这事,只得顺着我的话笑道:“若是你这样的都算丑,那天底下其他姑娘还怎么活?”
我摇摇头,道:“二公子真是太抬举我了。”
趁此,恰好可以告辞回去。也不知秦暄睡了没有,“天色不早,秋悦就先告辞。”
宋然道:“今日这戏甚不和姑娘心意,真真对不住了。”
我道:“二爷心意我领了。我当感激才是。”
宋然又非要亲自送我回去,被我几番推脱,只得作罢。我再谢过之后才走。
意料之中,姓林的果然在月门外等着我。
我特意向门侧走了两步,好避开宋然的视线,林徵以为我要跑,迈步拦住。
我故做惊奇:“林公子?”
院外比院内亮得多,他神情严肃,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没有答话。
我重复:“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林徵弯下身子,愈发凑近我。
我从容道:“你不用闻了,我没杀过人,也没有狐骚味。”
狐妖吸人精气提升修为,杀人沾上血腥味,杀的越多,腥味越重。修为低的狐妖去不了骚味,所以总是打厚厚的香粉在身上。
可惜我修的并非妖道。
林徵闻言,直起身向后退了两步,道:“你如何化的人形?”
“若是我说,我数百年前卧在山头晒太阳时,被王母娘娘案头的蟠桃砸到,你可信?”
若真如此,我现在就该飞升了。
林徵皱了皱眉,又问道:“那你入府作甚?”
我不屑笑道:“你管我做甚,你该看也看了,该问也问了,我既不是穷凶极恶之妖,亦不会乱伤无辜,你管我做什么呢?”
林徵冷哼一声。
我也白他一眼,又道:“倒是公子,明明并非凡人,呆在人家府里这么多年,又是要作甚?”
我第一眼见他,本以为他是个修士,才有几分辨识妖魔的本事。只是怪他为何不潜心修炼待有一天飞升成仙,而是入这凡间尘世多管闲事。
但方才他凑我这样近,他虽在我身上闻不出什么,我却是对他的气味嗅得一清二楚了。
晨露,花草,丹药。
淡,太淡,若不是特意染的,这气味就只有天上有。
天上的规矩我知个大概,自然不用考虑。
而会特意染的,只有地上的魂修了。人气没法染,他们就想法子染上这味道,使得一般的修士察觉不到鬼气,或是吓吓别的小妖。
被我言中,他别过头去,不再看我。冷笑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小狐狸。”
我挺直了腰板,不紧不慢道:“彼此彼此。既然大家都非是人,还是各做各事,各取所需的好。”
林徵闷声道:“我不管你要做什么,在这宋府内,万不可伤人。”
我道:“我答应了我家公子不轻易使灵术,他们不惹到我头上,我也不会出手。”
林徵走近一步,神色不变:“敢问你家公子,是何人物?”
坏了,我怎的偏生把秦暄给扯出来了。
我稍作思量,道:“公子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却一个也没问公子,这比买卖不大划算啊。”
林徵嘴唇微动,啧了一声,转身就走,头也不回:“记住你今日说的话。”语气却像是警告。
我料到他这般反应,也不怕他,理直气壮:“自然。”
虽不知他为何要护着这府里的人,但我也不是特意来害人的,只当行个方便,他也不会处处针对于我。
我勉强认了路,却也绕了一会才回竹院。兰若睡在偏房,我睡那窄榻,兰乔未回,秦暄安睡。
一夜无话。
次日,我思量着天黑了再出门取琴,也省的再碰到乱七八糟的人耽误事。
恰好能看看宋府三少爷究竟怎么个顽劣法。秦暄说宋老爷让宋熙来行文院上课受教,秦暄也就不必日日满府跑。
可等到太阳落山,也不见个人影。
秦暄倒像个没事人,该吃吃、该喝喝、该作文作文、该看书看书、该发呆发呆。
我与秦暄用了晚膳后,方才独自出府取琴。
我坐在回音楼的雅阁上,喝着香茶啃着瓜子。台上一出钟馗伏魔,唱得好不精彩。
“伊呀呀呀呀呀!看老夫今日不降了你这妖孽!”
一刀挥下,妖魔惨呼,漫场看客拍手叫好。
我掐好了时辰,这会子钟馗伏了魔,我抱起身边的琴,大摇大摆踏出门去。
“姑娘。”
我前脚刚迈出门,身后传来一声叫唤,我有意无意地回了头。
那女子朝我一笑,款款走来。
从风尘中来,却不似风尘中人。
她将手中的东西送到我面前。
“你的步摇落了。”
我定眼一看,是只银步摇,宫灯状,嵌着碧玉。倒是有些眼熟,但绝不是我的东西。
那女子一动一静一言一语尽是风雅柔情。
我不自觉也捏起嗓子道:“这并非是我的。”
那女子眼睫微颤,“哦”了一声,又含笑道:“那竟不知是谁的了。”
我点头,正打算转身离开,一转头,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形恰好恰好迈步进门。
我跟宋然打了个照面。
宋然见我在这,神情有些愕然。
我笑了笑。
怎么这也能碰的上。
却听那女子道:“恭候公子多时了。”
宋然颔首。
我连道告辞。
宋然却突然一把抓住我手腕,沉沉道:“一起听吧,还欠姑娘一场戏。”
我一下有些不知所措,挣了挣,却没挣脱:“昨日不是已经……”
“不算。”
“什么?”
“昨日的,不算。”
他捏着我的手腕,死死看着我。
我皱了皱眉,腕上是被紧箍的痛感。
片刻,我道:“好。”又看了一眼他骨节森森突起的手背,“麻烦二爷把手松一松,疼。”
他却一丝也没松,反而握得更紧。拽着我就往里走。
我无暇管那女子,跌跌撞撞被宋然拽着进了后楼的一间屋子里。
那女子也跟了进来,她自然慌张,我心中却是又惊又奇。
宋然显然是生了大气,重重把门一关,道:“谁派你来的?”
我莫名其妙:“什么?”
“你不必再装。你昨日跟那探子躲在月门外都说了什么?进府这两日探出什么来了?”
他竟没看出那人是姓林的?我一时不知该不该庆幸。但也没有别的人能搪塞过去,只得说道:“昨日与我说话的是林公子,何来‘躲’这一说?”
“哦?我竟不知你们两有什么可说的?”
我又道:“公子若不信,自己问他去。”
他向我走近一步,道:“那你今日来这里做什么?”
我哭笑不得:“来戏楼当然是来听戏的,要不然来这如厕?”
宋然一时语塞,那女子却低声浅笑起来。
“你……你不是你家先生的侍婢吗,怎么你出来他也不管?”
我有理有据道:“先生有他要忙的事,我总不能整日里没事做在他眼前瞎晃,府里我也不认得几个人,怪没意味的,怎就不能出来?”
我把身后背着的琴往身前一挪。
又道:“况且今日是先生让我回客栈取琴,我才出来,顺便看看。”
“城中这么多戏楼,你怎的就来这里听?”
“昨日公子告诉我在回音楼看了出杀鬼的戏,还跟老板讨了张面具,大白天带着,吓了我一跳,怎的公子就忘了?”
“……”
“我初来燮川,人生地不熟的,别的戏楼我哪里会知道?劳烦二爷用膝骨想想前因后果行不行。”
那女子噗嗤笑出声来。
宋然咳了一声,气势弱了不少:“你与秦先生究竟是何关系?为何全然不像主仆?”
“……”
我算是被戳到痛处。
我只挤出八个字来。
“先生待我,如同兄长。”
宋然挑起一边眉,道:“哦?是么。”
我懒得理他,背上琴:“那现在秋悦可以走了吗?”
“不必着急,听江姑娘唱完曲子再走不迟。”
我转头看那女子。
那女子嫣然一笑,福了福身。
“姑娘赏脸,听素歆唱完再走罢。”
我蹙起眉头,不动。
宋然道:“秋姑娘莫要生气,宋家生意涉及颇广,仇人不少,不得不防。”
我脸色稍缓,仍不动。
宋然僵了僵。
江素歆好气道:“既然是承言你错了,就给这位姑娘认个错,我今日也多唱一曲,只当赔礼。 ”
我冷笑道:“岂敢?我是谁?二爷是谁?我怎能让他认错?”
谁知,宋然竟真的拿起茶壶,有摸有样地添茶,再双手递到我面前,弓背低首道:“是我错了,恳请姑娘原谅。”
我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茶碗,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碗里,压根没一滴水。
宋然听我笑了,抬起头来,满脸歉意地看着我。他这副表情,倒看得我更加想笑。
我也有摸有样地接过茶碗,“抿”了一口。
屋内三人,皆哑然失笑。
秦仙君戏份突然减少( ˙·˙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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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