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半月,宋府大少爷宋照病入膏肓,性命垂危。
我一面也未曾见过他,只是那日去水轩看戏,听宋然提到,便知道宋府大少爷定是个极其疼爱妻子的好丈夫。
人的生死之事不过就那么回事。过了奈何桥饮了孟婆汤,魂魄轮回,就是重新再活一遭。
若是能看开,便能世世乐的自在。
可人间又有几人不钻这牛角尖呢。
再过两日我与秦暄前去探望,宋照躺在床上,已是面色苍白,气若游丝。
屋子里除却哭声什么也听不见,气氛哪里是沉重二字便能概述的。
一家子到了个全,便是林徵也到了。
家仆侍婢个个低着头,气都不敢喘一个。
我这才第一次见到宋婉淑——宋府大小姐。
当日见到宋婉澄时我心中便已十分感慨,觉着出了家的道姑也没她素净,如今一看婉淑,才算是真见识到何为素净。
她手里捏着一串佛珠,一袭白衣,素袍的广袖缓缓垂下,从裙腰到裙摆,褶皱熨得极为整齐。黑发是用一根乳白色的发带绑起来来的,有些松垮,但也不乱。她的一双眼眸像是能通灵,仿佛一切凡尘俗物在她看到眼里的那一刻都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素,且净。无悲无喜。
我真真惊艳极了,只觉得她通身气派,竟像是九天神佛下凡尘,哪里是个凡人该有的?
宋婉澄捏捏指腹,神态自若,看上去颇没心没肺。
宋婉清则一直用手帕拭泪,低声呜咽。
而宋夫人坐在床榻边,早已哭成泪人。
那宋照虚弱的声音飘忽着响起:“娘…孩儿不孝,这就先去了…”
宋夫人忙握起他的手来,哽咽道:“说什么傻话呢,你定能好起来。”早已褪去那威严狠辣的气势。
宋照无奈地笑了笑,那没有血色的唇微微一弯,道:“娘…何必太过伤心……人各有命,如今…咳,如今我去了,也能少受两年病痛折磨。只是…苦了阿瑛……”
一女子慌忙上前,扑跪在床边,也是哭的有些混沌。想来正是宋照的结发妻子了。
“我去后……若能,便重新找个疼你的人再嫁吧…”宋照眼里十分地痛惜:“万万不要为了我…孤独终老……万万不要,咳咳、辜负了自己……”
我是第一次如此直观的看凡人的生死离别,我虽与宋照从未有过交集,但还是有些心悸。
他妻子哭道:“我今生只爱你一人,只嫁你一人……
宋照叹了口气,微微摇头,缓缓抬起一只手来,用手背在她脸颊上蹭了蹭,帮她擦了两滴眼泪。
宋婉清不忍再看,转过身去低声呜咽起来。
宋照看着宋然与宋熙二人,气息微弱道:“承言,小熙……大哥这些年,因为这身子…没能好好照顾你们,日后,你们要好好…好好孝顺爹娘……小熙,万不可再那般任性了……”
宋然垂首,屋子里光线也同这气氛一般凝重灰暗,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我能感觉出来,他心里定是不好受的。
宋熙流了一脸的眼泪鼻涕,却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从牙缝中挤出一声“嗯”来。
“爹……”
宋老爷一直没有出声,只是站在宋夫人旁边一动不动。
听到宋照喊他,宋老爷这才应了一声。
宋照道:“我十三岁时……偷了您二两银子,想给承言买把木剑……却还是…咳…还是没敢花。”
宋然抬头,一愣,却是早已红了眼。
宋老爷道:“我知道。”
宋照笑笑,“原来爹一直都知道……只是那银子,我埋在了云间原来那座宅子……西北角的那棵槐树…右旁…右旁三尺处……如今,却是难拿回来了。”
“……只这一样事,我是瞒了爹的。”
宋老爷重重叹了口气,“傻孩子。”
宋照望了床帐片刻,又昏睡过去。
我与秦暄不好再呆着,见着姓林的率先出去了,便也悄默声地跟着他出去。
林徵临出门前看了我一眼,我即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秦暄见了,只道了句:“自己小心。”便一个人回院里了。
我不远不近地跟着林徵,他背着手进了一处不起眼的柴房,我注意这四下无人,也就跟了进去。
我俩每次说话都这样偷偷摸摸的,好似真要做什么坏事儿似的。
我走到他跟前,便听他沉声说道:“那姑娘死了。”
我愣怔一会,才意识到他说的是文琴。
“怎么死的?”
“自戕。”
林徵很喜欢蹙眉,又或是他见了我总是不高兴,所以总在我面前皱眉头。
我沉默了一会,丝毫不惧与他对视:“她死了,与我何干?”
林徵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与你无关?”
“笑话。”我冷笑一声,“你们宋府内斗出了人命,竟还要怪到我头上来。”
林徵板着一张臭脸,不解道:“你说什么?”
我不回答他,哼道:“你只记着,我与这宋府里的人无冤无仇,任何一个人死了,都与我无关。”
林徵沉默了片刻,不再与我在这件事上纠缠,又道:“那日我也在后院见过她,可她为何一口咬定说自己没有?”
我此刻真的险些笑出声来:“林公子啊林公子,看你修为应该不低,怎么眼力却差成这样。”
他也哼一声,不理我的冷嘲热讽:“你是说我看见的人不是她?”
我眨眨眼:“我可没说,这是你自己说的。”
他又一双眉又皱了起来。
我晓得他不明白那些弯弯绕绕,不由笑道:“你还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啊。”
林徵愈发不满了:“到底什么意思?”
“多看几本话本、多听几场戏,你就明白了。”我随口报了几个话本名字,“她们斗来斗去,也就是这些手段。”
林徵:“……”
“我说你来这凡世不看戏有什么意思啊,不如趁早回底下去。”
“哼!”林徵一甩袖,走了。
又过几日,宋照撒手人寰。
痛哭声扬遍了整个宋府。
宋熙这半个月是不用来上课了,即便是来,我也生不出再逗他的念头。
秦暄本就喜欢一身青白,倒也省了换置衣裳这回事。毕竟在别人家里,规矩虽不是很了解,但人家办丧事我却穿一身花花绿绿,肯定不太好,所以我也换了白。
我知道凡人在这种事上忌讳很多东西,实在不敢这种时候在府里闹出什么乱子,见到宋府的人能避则避,避不了便多说两句节哀。
宋婉淑信佛,生死之事看的淡,左右不过宣两句佛号,念几段往生咒。宋婉澄则对此事完全是不痛不痒的态度。伤心地最厉害的,便是宋婉清了。
守灵除了宋照的遗孀就是她最勤,食不知味寝不安眠,几日不见,就已瘦了两圈,看着虚弱的很,连站着也要人搀。
宋婉清哭道:“大哥最疼我们几个…常是我们几个做了坏事……他头一个去认罪…父亲责罚我们他也拼命护着……”
“如今怎就……”
秦暄叹气,道:“小姐节哀。”
宋婉清拂去眼泪,又道:“先生,你信不信天意?”
秦暄愣了一愣。
“人们总说天意如此,倘若凡人的命皆是天定好的,那何苦要这人呢?”
“……”
“人生于天地之间,却连自己的命都不能把握,岂不成了天地的玩物?”
“天要你死,你便要死;天要你活,你才能活。天让你活得好,你便事事顺;天不让你活好,你便日日都要在痛苦之中……”
“可为何……为何往往恶人不得惩戒,善人却要……如此命苦阿!”
宋婉清哭得不能自己,浑身都在颤抖,手帕湿了个透。加上本就神情憔悴,现下梨花带雨,更加招人怜惜。
秦暄伸手扶住了险些站不稳的宋婉清,淡淡道:“人各有命,却并非皆是天意。命运如何,大都在自己手中。”
我在心里嘀咕:这不等于没说么。
宋婉清泪汪汪地望了他片刻,明白了什么似的,又俯下身来行了一礼,道:“多谢先生……”
秦暄见她站住了,也就将手收了回来,劝道:“逝者已逝,小姐切勿太过伤心。”
宋婉清点了点头,被一旁的侍女搀着走了。
秦暄去灵堂处,举着香对着宋大少爷的灵位拜了拜。
待到礼毕,宋老爷带着宋然上前来招呼,朝秦暄一拱手。
秦暄回礼。
宋老爷神情严肃,“秦先生,府里有些事情,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秦暄道:“自然。”
又回身看了我一眼。
我点了点头。
秦暄便随宋老爷去了后堂。
待人走后,宋然带我出了灵堂,指了一间偏房道:“去那边坐下等吧。”
宋然气色也不大好,一条白抹额更显得脸色苍白。但眼睛还是有神的。
我便与他去了——站了半天其实挺累的,也没什么必要推辞。
宋然命下人端了些茶水与点心上来,而后道:“听父亲说,秦先生是柳州云间人?”
我答道:“是。”
宋然一弯唇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秋悦姑娘琴弹得很好?”宋然没来由的来了这么一句,“我听江姑娘说的。”
我客气道:“哪里,自然比不上江姑娘。”
宋然抿了口茶:“姑娘别干坐着了,吃点东西吧,来的这样早,怕是没用早膳的。”
我捻了一块红豆酥放进嘴里,“多谢二爷。”
挺甜。
宋然“嗯”了一声。
我又捻了一块,嘴里有东西也就不便说话了。
一连吃了几块,有些噎着,我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捧起茶碗来喝了一口。
有意无意一抬眼,发觉宋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嘴角衔着一丝笑意,神情很是……很是……微妙。
就是像在看什么小动物……
我低下头来又喝了口茶,想想方才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貌似吃的是有点多……
我突然觉着不好意思起来,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我有些饿……”
宋然一笑:“饿便多吃些,又没人说你什么。”
你这样盯着人看,谁还敢再伸一次手?
“还真是,多少年都不会变啊……”
宋然望向别处,声音极小地念了一句,我有些没听清。
“什么?二爷说什么不会变?”
宋然愣了愣,又回看过来,道:“我说这红豆酥的味道,从我儿时起便是这样甜,这么久也不曾变过……”
我点了点头,以为他又忆起了他母亲,便不好再言语。
又坐了一会,才看到秦暄从灵堂中出来。我向宋然道了告辞,与秦暄一道回了寄春园。
秦暄顺手将门带上,我只当他要说什么要紧事。
却不想秦暄一本正经道:“往后一段时日你有的玩了。”
“……”
“?”
“宋老爷说,要我们回一趟云间城。”
好好的要我们回云间作甚?
秦暄慢悠悠地道:“起初编造生平时没想到,宋家以前便是在云间做生意的。”
“这……”
还有这种事?
我没有反应过来,尽力去想方才宋然跟我说了什么。
“如今宋照身故,自然是要落叶归根。”
我点头:“原来是这样。”
我又有些犹豫:“可是你的事情……”
秦暄坐下来,倒了杯茶放在我面前,“既然如此,也算是天意,你我安心去便是,不必想那么多了。”
我一听“天意”两个字,思绪一下就跳到秦暄哄宋婉清时说的那些故作高深的言语了,笑道:“还天意,你可不就是天意?那宋二小姐被你忽悠得一愣一愣的,真当你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还得装自己真的悟到了什么。”
秦暄闻言竟一笑,摇了摇头,直叹气。
林徵是个哼哼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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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