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只有偶尔途经的低风卷起蓬草,在地上翻滚着横向移动。午后的烈日照在干枯的土壤表面,仿佛还要沿着地表开裂的痕迹,一直深入到地核中心去。
两个背着行囊的旅人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向前跋涉。其中一人速度稍微快些,她走在前头,领着同伴来到了一座歪歪斜斜的小房子面前。
这房子出现得突兀,但那饱经风吹日晒的残破模样倒和这荒原相融得恰当。
她抬起头,看见屋子的上半部分是敞开式的,低矮的小窗被帷帘罩着,室内看起来有着与外部环境全然不同的阴凉。
窗口的正上方悬着一块看起来随时都可能掉落的牌子,上面写着——
“塔罗占卜,十年老店,一千星币一次”。
旅客默然。
印象中她们前行的路上本应空无一物,眼前这商铺的主人要么是可以携带一定空间瞬移的土类异能持有者,要么是花大价钱从中心供给站或什么地下组织那儿购买了有着类似功能的道具之人。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结合招牌上令人咂舌的高价,至少都能说明这塔罗师的来路不简单。
花费巨大成本只为把商铺传送到这荒无人烟的地带,还精准地开在她们两个即将前去围猎沙兽的新手面前,这揽客的手段实在是……刁钻。
两人暗自腹诽了几句,还是掏出身上钱财数了数,咬咬牙敲响了小屋的窗扉。
在实物与名字南辕北辙的德墨星球上,每个人主观或客观上都是匮乏资源的争夺者,职业门道更是千奇百怪,诸如塔罗师、驱魔师之类的神秘学行当十分寻常,大众认可度也高。
按照联邦政府对整个星球的居民等级的金字塔三分法,神秘学职业是可以稳居二等公民之列的。就算客源不多,足够高昂的单价也能支撑她们衣食无忧地过上一段时间。
*
原先撑着头在阖眼小憩的裴望矜听见声音,在座位上原地舒活了下筋骨,带着令人信赖的职业性微笑推开了窗:
“欢迎光临。客人想占卜几个问题?”
“一个。”
拿着钱袋的人刚想把星币递过去,就被身后同伴按下:
“一千太贵了,可以便宜点吗?”
前一人闻声不禁蹙眉。在不清楚对方脾性如何的情况下,她生怕与自己同样身处最末一级的三等公民的同伴触怒了不该惹的人。
所幸眼前的塔罗师看起来是个好相处的,她只是笑眯眯地答道:
“不接受讲价哦。以前都是两千一问的,已经给客人们优惠很多了。”
旅者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又问:
“你这家店真的开了有十年了吗?”
裴望矜还是那幅人畜无害的表情:
“没有哦,只是觉得十年老店念起来顺口。”
客人:“……”
显然,这家店此前也未必真的开出过两千星币的价格。
她们俩原先只是为一等公民挖掘和搬运金矿的普通工人,因为薪水常年被层层盘剥,又经居住地附近帮派势力缠斗的困扰,更是到了快要入不敷出的地步,因此希望冒险一次,通过围猎沙兽分点利。
两人都没有类似的实战经历,安全起见,事先向塔罗师问卜吉凶是预料之中的选择。
此处距离目的地还有不到十公里,越靠近沙兽聚集地只会更加人烟稀少,无论这位塔罗师的专业水平是否和她的话术一样飘忽,她们也很难再碰上这么好的生意了。
于是心下一横,把仅有积蓄的大部分都拿了出来,放在交易双方中间的桌面上:
“就占卜一个问题,帮我们看看此行结果如何。”
裴望矜笑吟吟地接过钱袋,却未作检查,直接收了起来。
屋外的客人们见状沉默不语,只当是能人异士的又一项技能,殊不知裴望矜游走江湖多年,早已练就了轻松掂量出金钱数目的本领。
她优哉游哉地洗牌,抽牌,排了个最经典的三张无牌阵出来。
从左往右依次翻牌,第一张就翻出了正位的星币五。中间翻出来的是逆位的命运之轮,最后一张是愚人牌的正位。
翻完牌,裴望矜近乎无法察觉地轻叹了口气。
从两名问卜者的角度看过去,桌上那三张牌都是意义不明的数字与符号的堆积,她们看不懂塔罗师自制的牌面,只得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神情。
一时间,四周只听得辽阔的风声。
*
“可以看出二位在相依跋涉了这么久之后,目前体力状况并不好,可用的物资也越发紧缺……”
不过多时,裴望矜又换上泰然自若的姿态,将牌面翻转一百八十度呈给来者看。
无牌阵的三张牌本应以中间那张为解读核心,但她自然地略过了命运之轮的逆位,按自认为的逻辑开始解牌。
为首的星币五便是对她们现状的形象概括:
环境恶劣,体力亏空,因积蓄不多甚至没法租用代步工具,全靠二人互相搀扶和打气才能堪堪走到今天这一步。精神力和物质基础俱损,唯一难能可贵的是她们之间共患难的情感联结。
可同时,这张牌在这里还昭示着行路者面临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悲惨处境。
“……救赎之道就在触手可及之处,但祂对你们的苦难视而不见。”
是不在意,还是压根就不打算向渺小的人类伸出援手?
无需她们多言,裴望矜也可从衣着装备上推断出这两人即将前往的目的地。
奈何近年来沙兽进化得尤为凶猛,外行人也无从得知,武力值一般的无异能或天赋者基本不敢随意参与剿灭。
此番占卜结果其实不存在多加解释的必要,仅是那逆向而行的命运之轮即昭示着不可忤逆的厄运。但裴望矜千里迢迢地把店铺空降到这里,显然用意并不止于向两个可怜的过路人反复强调她们的背运。
略过问卜者脸上疑虑重重的神色,裴望矜并没有要进一步阐述之前那句话的意思,转而给她们分析起了愚人牌的涵义。
懵懂稚嫩的心态,背水一战的勇气,对技能和工具的不熟练,勇往直前乃至忽视了脚下悬崖也要继续进发的精神——
结合其它两张牌的结果,“再往前走只有死路一条”的讯息简直跃然纸上。
但裴望矜仿佛对牌中愚人即将面临的潜在危险毫不在意,只是赞扬了一番她们勇气可嘉的姿态,随后抬手把中间的命运之轮转至正位:
“恭喜二位,你们的一切所求终将如愿以偿。”
说这话时,裴望矜周身突然洋溢起了奇异的能量,与她们对视时瞳孔里曳过某种流淌的墨色,原先乖顺披在肩头的发丝似乎也扬起了和嘴角一样的弧度。
而这些都只发生在须臾之间。转瞬,旅人们只是揉揉眼睛的功夫,略显破旧的小屋连带那个神秘的女人便已不见踪影。
视线范围内依旧只有空荡荡的荒野和扬尘,要不是摸到干瘪了一大半的钱袋,她们都要忍不住怀疑刚才发生的一切是否只是在极度疲惫的状态下做的一场白日幻梦。
恍惚间,与同伴对视一眼,二人也只得认命般地揣上行囊,继续向有沙兽出没的区域走去。
不过,仅仅两个小时之后,她们就将在莫名力量的加持下,顺利地捉住一只成长期沙兽并将其撂倒,扛着背囊都快装不下的战利品踏上归途。
本应逆行的命运之轮在可堪阻挡天意的力量下,悄然转圜。
*
在原地消失的那一瞬间里,裴望矜借助空间转移类道具瞬移到了中心供给站的门前。
这单客人的所在地与繁华程度最高的人类聚居地相隔了大半个星球,回到主城时,夕阳已堪落入地平线之下。
裴望矜穿着风衣的身形由虚影转为实体,落在地面上时衣摆拂动的角度微乎其微,仿佛她只是沿着道路漫步过来的而已。
并无固定形态的占卜小屋早已被收叠成一个淡金色的立方体,化作裴望矜腕上一枚不起眼的袖扣。
这世道赚钱不易啊。
作为喜欢把日子过得抠抠搜搜的小小塔罗师,裴望矜在每次使用完中心供给站的道具之后,总会在第一时间赶回来把剩余的使用时间给赊上,不给供应商一丁点盘剥的余地。
虽说她在中心供给站一直享受的都是VIP优惠价,可再少的钱它都是钱呀,每花出去一个子儿她都觉得肉疼。
坐如钟行如风的裴望矜面不改色地在心里哀嚎了一番,谁知才刚迈进门,就被扭打成一团的社会人士和保安队伍给推搡了出来。
后退和前进的步伐做着同样的匀速直线运动,裴望矜还没来得及感受室内宜人的温度,转眼间就又出现在了方才的刷新点上。
她双手插兜,一脸茫然地观望着眼前这一团人——
“你们中心供给站就是这么做生意吗?攒了好几个月的晶石,来你们这儿消费绰绰有余,可周老板好大的架子,看也不看就把人赶出来!”
被殴打驱逐的这伙男子明显是跟随其中的某位“老大”来的,结果“老大”被全球最大的道具供给站的老大下了逐客令,它们便恼羞成怒,和负责送客的保安扭打了起来。
而在这里供职的保安也不是吃素的,二话不说各种防御类武器齐上阵,把人给叉了出来,期间完全没有要回应它们口舌之争的闲心。
“听没听过我们虎头帮的名声?区区一个供给站,仗着自己是联邦座上宾也敢店大欺客了是吧?今天我们老大心情好,不跟你们这种野蛮人计较。都是在这片混的,迟早有你们好果子吃!”
吵吵嚷嚷的那几人即使被叉到地上依旧马不停蹄地输出着,履行完任务的保安则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油盐不进的程度堪比智械机器人。
站在最前面的那人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抡起拳头就打算继续冲过去,却被一个老大模样的人拎住,恶狠狠地在它耳边说了些什么,于是悻然收手,跟着其他人狼狈离开,路上还不忘回头喊一些“咱们走着瞧”之类的话。
眼下这幅情景,还真说不好究竟谁才是“野蛮人”呢,那张扬粗野的做派令裴望矜简直有些想笑。
不过这样的事确实稀松平常,为老板驱逐某些不受欢迎的客人都快成了保安部的例行工作之一。
毕竟中心供给站本身的地位和所能提供的商品的价值都早已无法撼动,和联邦政府渊源颇深的“周老板”身居其位,下达的每个命令向来不容置喙。
想到那位,裴望矜步履轻快地走进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