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教皇厅的殿口黑洞洞的,棱角分明的门廊上垂挂着连串的风铃。
长裙的侍女缄默在旁、恭敬的俯下身来,柔软的鬓发贴着面颊,裸露在外的牛乳般白嫩的手腕,镶金挂饰在耳边倏忽一闪。
布料摩擦的窸窣。
脚下空洞的回响。
晨光自长廊两侧倾泻而入,琉璃窗上流转着璀璨的五色微芒,宛若薄雨后隐约的虹桥、浮浮沉沉的落在爱奥尼式廊柱灰白的表面,弥漫着微醺的疏懒。
抬头——就仿佛世间所有的色泽都被泼洒在上、艳丽而又斑斓,笔墨飞扬。这浓郁的颜料彼此交叠,汇聚出神明洁白轻柔的双翼、荡起的轻纱。
骏马在画中奔驰,麋鹿高扬起弯曲修长的犄角,赤红的巨蟒盘踞着、张开獠牙交错的大嘴……刀斧下劈时迸溅的金色火花,雅典城内拔地而起的橄榄树,「美杜莎」抛在空中的头颅,火光冲天的特洛伊……
而位于整个画卷中最中心、被万物所包围着的,是一长发高束的女子。她头戴鎏金的阿提卡冠冕,正前方镶嵌着两颗猫头鹰双瞳般犀利的朱红宝石,侧边形似鸟羽的金饰朝上刺去,锐利边缘之上流转着怎也掩不住的毕露锋芒。
她半低着头,看不清眉眼,颜色浅淡的双唇冷冰冰的闭合着。
喉头紧了紧,萨莎用手攥住十字架上的铃铛、错开视线,却依旧觉得脚步凝重,心中就像是揣着什么东西似的,沉甸甸的很。
梦境真的……只是虚幻的片段吗?
她下意识想到了娜塔莎的话。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感到如此的……
——恍如隔世。
被这个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萨莎忙摇摇头将心思抽出,急走两步跟上前方的金发女子,后者回头细心的问她怎么了,熟悉又陌生的湛蓝眼眸担忧的望着她。
女孩一边低声说着没事,一边紧贴在娜塔莎身边,抬头却看到长廊尽头伫立着一个身着亚麻短衫的少年。
“啊……”身旁侍女的声音中有些诧异,脱口而出的那个陌生名字让她的脚步复又踌躇了几分。
“是笛捷尔大人。”
待两人走至面前,一直未出声的少年礼貌的点了点下颚,橄榄绿的蓬松长发搭在肩头。
他身后耸立着直达房梁的乌深门扉,单薄短衫内清瘦的脊背宛若积雪下无言的苍松,双腿修长。略显稚嫩的面容中含着平和的唇角,透露出几分游刃有余的书卷气。
“娜塔莎小姐,请你先候在外面。”他这样对金发侍女说到。
身旁女子恭敬的附身道是。萨莎听不懂他们的母语,只是不安的揪着前者的衣角,惴惴不安的看着那双透亮的黛紫虹膜转向自己。
“你是萨莎,对吧?”
少年好奇的打量了她一眼,然后抬臂将手放在胸前鞠了一躬。“请随我进来吧。”
像是知道她来自外域,这话是用意大利说的。
“……好……好的!”结结巴巴的答到,萨莎紧张的瞧了眼默立在身后不再言语的娜塔莎,又犹豫的将视线放在前方抬手准备将门推开的笛捷尔身上,不由自主的咽了咽口水。
即使她昨天已经来过了这个地方,但也不知为何,此时的心跳依旧如雷贯耳,甚至比之更甚。
是因为那副壁画吗?那时候她哭的双眼红肿,并没有来得及注意到它……
——吱嘎。
厚重的巨门在少年瘦削的胳膊下应声推开,细微粉尘自大理石上缓慢荡起,橙黄色的模糊暖光从中倾泻晕出。萨莎猛的回过神来,慌张的对上前者回望过来的视线。
“……别害怕……”身后传来的是娜塔莎闻不可闻的声音。
是的……别害怕。
没事的。
她深吸了口气,跟着少年走进了这偌大的教皇厅。
古老高大的雕像默然守伫在门扉两侧,灰白五指间攥握着略显斑驳的长矛,收敛于背后的双翼无言的垂在脚旁,脖颈间浓郁的阴影填满了岁月的裂隙,黑洞洞的眼窝向下、俯视着入内的来者。
就算今天是再一次见到,萨莎还是会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畏敬感。
收回视线,鞋底与大理石石板间多了层柔软的羊毛绒毯、朱红的底料上滚着金丝的云纹,踩上去的每一步都会下陷些许,就像是走在天马口中北方那种漫天遍野的雪地。
“昨晚休息好了吗?”
向上抬头,火烧云似的红毯流水般从她眼中淌过,最后是层层堆砌起的石阶、自高空悬挂着的雪白帷幕,以及端坐在石座上温和微笑的老者。
“还好……不、不是……”萨莎慌乱的改口,小手按住前胸处的十字架。
“很好的、我昨晚休息的很好……”
笑而不语的听着,赛奇用胳膊撑着石座的扶手慢慢站起来,漆黑长袍从石座那如星辰般银白晶莹的表皮上无声滑落。
“那就好。”他抚掌说到,随即将目光转向另一边,语气平和的说了几句话。
下意识顺着望过去,萨莎这才发现还有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妪也站在石阶下——后者瘦小如稚童般的双肩向内微缩着,更显得那以奇怪方式缠在身上的布衣愈发臃肿,裹在脊背上的深灰布料间交错着说不出的晦涩花纹,宛若一张被剥落的干裂龟壳。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那老妪苍白的发丝晃了晃,然后慢慢转过来。一双黝黑无光的眸子直直的对上萨莎。
被这极纯的颜色惊了一跳,萨莎无措的向后退了一步。一直站在她身边的少年像是知晓了她的慌张,适时侧过脸来。
“那是潘朵席翁神庙的斯温纳顿女士。”笛捷尔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露水女神的大祭司。”
“露……露水女神?”萨莎仰起头。
“是的。”少年垂首。
“——”
忽的开了口,老妇人沙哑的嗓音庄严又低沉,宛若连绵起伏的山峦。白发的教皇只是默不作声的听着,没有立刻回应,反而在停顿片刻后将视线再次投向这边,冠冕的阴影模糊了他的神情。
心中一跳,萨莎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就看到那灰衣的女祭司蹒跚着脚步朝她走来,垂在肩头的一排麦穗结随之缓慢晃动,和对方的双眼是一般漆黑的色泽。
眼前的视野随即被一个消瘦的后背填满,青涩的少年抬起胳膊挡在她面前,洗的有些发白的亚麻短衫贴着他的肌肤,和着些许如冬青树叶汁那般微苦却又清香的淡淡气息、从他发梢间传来。
“……教皇?”笛捷尔轻皱着眉,请示似的看向石阶上的老人。
对方顿了顿,慢慢的走下来、站在笛捷尔身边,平静的注视着那老妪。
“斯温纳顿,恕我们无法相信你的话。”他的语气平缓,但嗓音低沉。“你必须告诉我那是什么。”
女祭司刺耳的笑了一声,向下弯了弯身子。“这是露水女神为殿下准备的礼物,是神明间的暗示,又岂容你我妄加揣测?”
她漆黑的双眼紧盯着女孩。
“「潘德洛索丝」大人在身为人类时就始终伴随于殿下左右,雅典城神圣的橄榄树在潘朵席翁神庙中流传千古、至今都葱郁长青!”
“我们的存在本就是护「雅典娜」殿下周全,何惧诸神?”赛奇冷冷的接上她的话。
“而且,即便你的大人对殿下忠心耿耿,那为何在「那次」,她就同他神那般冷眼旁观?!”
猛的向前窜了一步,斯温纳顿瞪大双眼、死死盯着教皇,浑浊的眼白处泛起些许红丝。
惊愕的望着对方这般模样,萨莎看到前者瘦弱的身躯因着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的情绪而不断颤抖着,如龟壳般苍老的脸皮上显现出一种极为激动的隐约抽搐。
就在她以为真的要发生些什么的时候,女祭司却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似的、颓然的放下肩膀,张嘴吐出几句话来,整个人看起来竟比之前还要矮小几分。
“……只是这样吗?”笛捷尔轻轻的问到,而斯温纳顿只是冷冰冰的扫了他一眼。
“你们以为现在还有谁不知道圣域的处境?”她嗤笑一声。“终于找到了的女神,却还只是个尚未觉醒的孩子。「哈迪斯」是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顿了一下,她又极快的看了女孩一眼,而后者因着她的注视而紧张的眨了眨眼睛,翠绿的虹膜在如果下微微晃动着。
抿了抿唇,斯温纳顿复又别过脸去,从袖口中掏出一个米白的小木盒来、递给赛奇。她苍白的头发凌乱的散在耳后,像是一捧即将被吹散的蒲公英。
“……在任何时候,不管你们相信与否,都请牢记。”老人的嗓音在最后愈发沙哑,却又泛着些许苦涩,就如同夜色中挥之不去的朦胧雾气。
“潘朵席翁神庙永远都在雅典,橄榄树也永远都伫立于潘朵席翁神庙。”
//////
目送那佝偻的瘦小身影消失在闭合的门缝里,女孩下意识的转头看向教皇,而后者单手拿着那木盒、低头对上萨莎的视线。
“……这是什么?”她小心翼翼的问到。
“是信(littera)。”温吞的答到,赛奇张嘴刚想说什么,却瞥见了小姑娘茫然的双眼。呼吸一窒,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面前这个年仅十岁的孩子、并不是那位庇护人类的智慧与司战女神。
顿了顿,继而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是指诸神间交流的一种方式。”他复又耐心的解释到。“为避免冒犯他神领域,有些神明会让使者携带着附有自己小宇宙的信物前来拜访。若对方接受,则这信物就会将两者间的空间打通。”
打通……空间?
萨莎眨了眨眼,却识趣的没再开口询问。
没有察觉到她的小动作,赛奇与笛捷尔对视一眼,绿发少年随即向前一步、双手接过那浅色木盒,然后转过身将其捧至萨莎面前,眸子瞧着前者额前葱翠的绿松石。
“这是给您的,萨莎大人。”
闻言,女孩愕然的睁大眼。
“不、不……不会是我的……!”她的声音结巴了起来,语气掩饰似的加重。“教皇他不是说……这是、是诸神之间的吗?!”
平静的点了点头,赛奇的视线在一阵默然后游向一边,然后又慢慢的转回来,青色虹膜在低垂的眼皮下有些模糊不清。
“请打开它吧,它是属于你的。”
白发老者向下低了低头。
“「雅典娜」殿下。”
他郑重其事的念出那个称谓。
双手猛的攥紧,萨莎喉头发干,无措的盯着眼前平放着的小巧木盒,脖间十字架的银链如同绞绳般勒着她的后颈,让她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怎么可能呢?
她再一次在心中质问,但这些天来那些奇怪的幻境穆然浮现于脑海,山脚的庆典、逼仄的悲梦、莫名的熟悉感,甚至还有昔日中、眺望远空时自心底萌生的怅然若失。
真的……不可能吗?
她的目光向下,盯着那巴掌大小的盒子。后者米白色的表皮上刻着精细绵长的橄榄枝叶、纠缠的三色堇,前端镶嵌枚剔透的月白宝石。
打开它吧。
一个声音在萨莎耳边如是说。
不受控制的,女孩抬起胳膊、将指尖抚上那枚近乎透明的宝石。肌肤触及的凉意让她无意识的颤了颤。吸了口气,她咬咬牙,最终慢慢的掀开了那盒盖。
浓郁的檀香骤然从中溢出、光尘般飘飘洒洒的散在空气里,宛若一条流淌不尽的长河,萨莎看到一席银白色的柔软绒布,以及静静躺在上面的、如露水般圆润晶莹的水晶。
心脏骤紧。
萨莎只觉得眼前像是忽然间炸开了一朵烟花,金色火光呼啸着擦过她的面颊、厉声嘶嚎,汇聚成异兽弓起的脊背、铜铃般的瞳仁。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拉住了她的衣角,属于神明的、澎湃又无底的银白宇宙。
“我……”
她吐出一个字眼,无措的想要寻求身边人的帮助,眼前的视野却在下一秒突兀间陷入黑暗。
一下子托住女孩软下去的身子,笛捷尔单膝半跪于地面,轻轻的让她靠在自己曲起的一条腿上。
“教皇。”
双臂间小小的身躯显得格外瘦弱,他随即看向赛奇,斟酌了下语言。“这……会不会有些太勉强了?”
“她还只是个孩子。”
没有立即回话,赛奇闭起双眼,将面容隐入冠冕深深的阴影中。他一直挺拔的脊背在此时微微弯曲,像是几乎受不住肩头长发那苍白无力的重量。
两侧廊柱的影子被日光拖长,笼在朱红的地毯之上。
良久,一声沉沉的、无言的叹息。
//////
仿佛漫步于时间的罅隙,金色流光自她身边飘舞、流逝。
她看到了凌厉风声中如雷滚滚的战鼓,祭司将公牛牵上祭坛、赤足踩过水渍时破碎的月痕,女人抱起哭嚎的新生婴儿、绒布上殷红的血污。
不知名的歌谣从暗处传来、呢喃低语,她被这晦涩陌生的语言包裹,却明了其中所赞颂的、伟大的永生神明。
滴答。
水珠溅落的回响。
眼前一晃,萨莎回过神来,发现她已置身于一处陌生的空旷厅殿内。
拱顶式的建筑上铺满浅色的石板,墙壁上分别嵌着三扇紧闭的乌木拱门。正中心有一滩不大的池水,一尊女子的雕像跪坐于池水之心。它保持着双手捧水的姿势低俯着身子,水珠从其纤细的指缝中缓慢的滴落,溅起一声空灵的波动。
偌大的透明吊灯宛若绽开的矢车菊、高高的悬挂于天花板上,下垂的坠饰光滑剔透,倒映着下方面色慌乱的女孩。
周遭很静,萨莎只能听到她勉强压抑的呼吸,以及持续不停的滴水声。
攥紧了胸前的十字架,她后退一步,额前的绿松石在水光的映射下泛起层淡淡的蓝芒。
滴答、滴答、、
原本平缓的水滴声骤然变的急促起来,噼里啪啦的砸在池面上,像是撒了一地玉珠,在寂静的厅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猛的望过去,萨莎惊愕的看到、池水中的水珠竟如同失重般一个个向上漂浮于空中,再极为缓慢的、犹如水母般融合在一起。
她窥见透明的水波中,那修长的脖颈、老象牙般柔润的双臂、米白的希玛纯。
滴答、、滴答、滴答、、
女人抬起头来,长长的睫毛上沾挂着摇摇欲坠的水光,幽深的双眸中含着双潮湿的、暖褐色的虹膜,瀑布般绵长的发丝垂至脚脖。
“Athenae……”
她闻不可闻的呢喃着,秀美面容上浮现出一种莫名的情感。
那一刹那间,萨莎只觉得脑中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心脏处传来一阵要命的绞痛。不受控制的蹲下身子,她用手颤抖的揪紧自己胸前的衣料,断断续续的喘着粗气。
好痛……
一只洁白的玉足出现在萨莎眼前的视线中,她徒劳的想要抬首,眉眼间却覆上了一片水波似的微凉。
在这轻柔的漆黑中,一道声音轻轻的在她耳边浮现。
“Retrorsum respicere,regiam Celsitudinem.”
向前看,殿下。
“Etiamsi dolet sicut cultro.”
哪怕心如刀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018.他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