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鲁迪巴大人。”
两侧手持长枪的侍卫恭敬的低下头。
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身形壮硕的男人一边用胳膊夹住金色的头盔,一边快步从长长的阶梯上逐层而下,宽大的白色披风在身后猎猎飘动。
他看起来不知为何显得极为着急,粗粗的眉毛蹙在一起,宽厚的嘴唇紧抿着,沉闷的脚步声一下接一下的在石板上回荡,金属的铠甲摩擦出清脆的余音。
高大的灰白宫殿在石阶的转角处耸立。
男人急匆匆的来到后殿寂静的长廊,却在面对那宛若巨兽咽喉般的昏暗门洞时有一瞬间的停滞。
咬了咬牙,他大步迈进,廊柱投下的阴影极快的吞噬掉他的后背。
“——希绪弗斯!”
大声喊到,哈斯加特环顾了一下射手宫偌大的内殿,只觉得此时耳边那叮叮咚咚的风铃显得格外聒噪。揉了揉突突跳的太阳穴,他猛的将身子转向书房的方向,大步走过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喂,希绪弗斯!”
浅棕发色的青年从眼角上方看了他一眼,又重新垂下。
他没穿圣衣,只是套了件浅色的亚麻衬衫,此时正端坐在深褐色的四脚楠木书桌前,布满圆弧状纹理的桌面上叠放着两三堆厚重的书籍、以及一盏燃了大半的油灯,一些其他的类似墨水瓶、发带、玻璃珠这样的小东西凌乱的倒在间隙中。
将缀着黑斑点的棕色羽毛笔在墨水里沾了沾,希绪弗斯低头在面前的牛皮纸上写着些什么。
“日安,哈斯加特。”他这样说着,嗓音听上去有种长时间未开口的沙哑。
哈斯加特明显一愣。
“你的伤还……”对方平和的目光止住了他脱口而出的问题,他一拍脑袋,想到了更重要的那件事。
“那是真的吗?”
金牛座的圣斗士不自觉的提高音量。
“……什么?”
“就……就是……哎!”急切的抓了抓头发,身形高大的青年“当”的一下把坚硬的头盔搁在桌角,然后从旁边拉过一只三脚凳、隔着书桌在希绪弗斯面前一屁股坐下,宽大厚实的手掌紧紧的相互握在一起。
“希绪弗斯。”哈斯加特压低声音念着好友的名字,灰绿色的虹膜中含着少见的严肃。“那个女孩。”
他停顿了一下。
“你带来的那个、来自外域的紫发女孩。”
错开视线,希绪弗斯沉默了半晌,然后慢慢将手中的笔放下。“……你已经知道了?”
“怎么可能不知道?!”下意识回到,哈斯加特皱起眉,语气又逐渐变的有些迟疑。
“……祭司们说过、意大利极大可能是女神降临之地,而教皇又派你前往那里去执行保密任务!怎么都能看出来……”他将眼球转向希绪弗斯。“而且这几天还发生了这么多事,冥斗士、海斗士、甚至连深林中的精灵都变的躁动起来。所有人都在猜测。”
“现在,教皇又在着手安顿女神殿的一切,那绝不可能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孩子……”
猛的向前倾过身子,哈斯加特只觉得此时嗓子里干的发涩,往日的沉稳在此时尽数分崩离析。他咽了咽口水,相握的手掌一点点收紧,露出苍白的指关节。
“希绪弗斯,你告诉我,她到底是不是……”
银发的男人停了下来。面上是试探,还有些许不可察觉的慌张。
——很久都没有见过的表情。
心中泛起些许莫名的苦意,希绪弗斯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的摸着牛皮纸那毛糙的边角。
他在面对那个女孩时,脸上也是这种表情吗?
……还是说,比之更甚?
“如果是真的,希绪弗斯,我甚至都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期待……还是……”
男人的声音犹豫,然后慢慢顿住。
尽管他没有说出那个词,希绪弗斯仍然知道自己的友人心中所想,因为这个念头也曾无数次这样浮现在他的脑海……或许也不仅仅只是他。
还记得当他第一次踏入那个小镇——从屋檐上倾泻而下的金色日光。
那温暖的光线映着布满苔藓的石砖,斑驳的琉璃窗,以及躲在黑发男孩身后的、瘦弱不堪的孩子。
他在那一瞬间想到了什么?
是圣域、女神、还是大地的和平?现在回味来,好像都不是。
在他看到那双颤抖的绿眼睛时,他的脑海中只浮现出战士们麻木恐惧的面庞、天边血红逼仄的云晕,以及即将入土的棺柩上粘稠凝固的紫黑液体。
消失十年的女神,这句话也可以理解为——
被抛弃十年的圣斗士。
「他们只能孤军奋战。」
“咚咚。”
伴随着闷闷的敲门声,侍女温和的声音从门外传入,打破了两人间沉默凝固的气息。
“希绪弗斯大人,阿鲁迪巴大人。”
“教皇命您们前去迎接回归的艾尔熙德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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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吗?”女孩迟疑的问。
她的胳膊此时正搂着黑发男人的脖颈,手指抓按着那已经被她捂热的甲衣边缘。
让萨莎坐到自己的一只手臂上,艾尔熙德沉默的看向面前这片空旷的平原,过了半晌才慢慢迈步向前走去。
“这里只能走过去。”
沉沉的嗓音。
看了看他,萨莎没再说话。
她偏头打量起面前这片几乎一望无际的平坦草地——深色的落叶林将其围绕着,像是汪隐世的湖泊。连成串的马唐草,星星点点的欧石楠,低矮灌木上珊瑚红的醋栗,还有……
女孩微微愣住了。
如果不是走近,萨莎根本看不到那自草叶中隐隐露出灰色石块。这小小的、圆圆的砾石悄无声息的趴伏在地面上,墨绿色的苔藓攀在它坑坑洼洼的表皮,一只硬壳甲虫慢慢的从上面爬过。
而在石块的其中一面,她看到了雕刻在上的两行文字,用的是她所不熟悉的外域语言。
眨了眨眼,萨莎好像恍惚间明白了什么,她轻轻抬起头看向前方。这里有一个,那里有一个……数不尽的岩石宛若空中繁密的星座,绵延至视野的最远处。
——是坟墓。
一种奇怪的悲伤突然间攥住了她的喉咙。
仓皇的转过视线,萨莎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去多想,但四周那种静谧的死寂仿佛在她心口上开了个大洞。
不疼,只是有种空落落的酸。
是谁埋葬在这里?
她鬼使神差的想要知道这个答案。
“先生……”女孩刚刚试探着开了口,却又在下一秒感到后悔。她怎么能随意问出这样的问题?萨莎在心中责怪自己的草率。
墨紫色的虹膜撇了她一眼,身着黄金圣衣的男子沉吟不语,只是默默的向前走着,灰色的石块一个个的停留在他们身后。
“圣斗士。”
良久,他才这样回答。
“是为了大地安宁与「雅典娜」女神而战的,勇敢的人。”
深灰色的睫毛颤了几颤,紫发的女孩慢慢低下头去,不再说话,而抱着她的青年也继续归于沉默。
两人无声的穿过这片寂静的沉睡之地。
——
这是萨莎第一次来到圣域。
她站在雪白的大理石城墙下,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她凌乱、寒酸的黑色裙摆。
攥紧了手中的十字架。
女孩微微仰起头来,眯起双眼眺望着这座屹立了千万年之久的国度。
巨大的方形布匹在空中猎猎舞动,白底的亚麻料上滚着精细的银丝,转着熠熠生辉的微芒。日光从麦穗结扬起的穗须间穿过,在边缘晕上一圈金灿灿的模糊光痕。
升起、垂落。圣域的旗帜一遍遍的左右飘荡着,宛若飞舞的银白巨蟒,激荡出硝烟般嘶哑粗犷的低鸣。
身披甲胄的侍从安静的立在墙角下,长矛锋利的尖刃笔直的刺向天空。隐约可见的浅色宫殿依次坐落在山脊间,长长的回廊上连着一排排古老高大的石柱。
莫名的,心中涌上一股惴惴不安的悸动,就好像她曾无数次伫立在这里,怀揣着无人知晓的秘密,独自凝望这片神圣繁荣的土地。
「……你真的要这样做吗……」
一个声音模模糊糊的从萨莎耳边响起,她猛的扭头四下看了看,却并没有发现什么。
“——艾尔熙德!”
一声大喊从远处传来。
身边黑发的高个青年闻声偏过头去。
眨了眨眼,萨莎顺着艾尔熙德的视线向那边望去,便看到了一个同样身着金色铠甲的银发男人,后者厚实的双肩上垂着干净的白披风,此时正挥舞着右臂向这边大步走来。
以及……女孩微微睁大双眼。
浅棕发色的青年戴着深红的发带,此时正慢慢跟在后面。
是希绪弗斯先生。
封压在最深处的小盒仿佛一下子打开,不知怎的,两天来经历的一切似乎都在此时爆了出来 ,萨莎看不清他的脸,却感到一股酸意自心底直冲向眼眶。
面颊上滑过一行滚烫的触感,在风吹过时又显得有些冰冷。
她有些慌乱的低下头,抬手想要抹去自己的眼泪,但这潮湿的液体像是化作了一条流不尽的河,滴滴点点的溅在她的指尖、渗入她的领口。
她想到了身在威尼斯的马尼戈特和雅柏菲卡,想到了贯穿了整个手掌的花、决绝的背影,还有那个遥远的、再也回不去的家。
肩膀上突然一沉,萨莎红着眼抬起头,便对上了那深邃的双目,只是此时此刻,那双眼睛中似乎含着几分少见的错愕。
面前的男子僵硬的用手轻拍着她的肩膀,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他这样踌躇了片刻,突然抬臂解下了身后的披风,然后将其从萨莎身后展开、慢慢裹在她身上。
“不要害怕……”
他说这句话时的总是将嗓音压的很轻,淡淡的薄荷的味道从他挨近的身上传来,和她抱着他的脖颈时一样的气息。
心头一酸,她将脸埋入双手中。
身旁的人用听不懂的话在低声交流,紧接着,面前的身影退开,另一人靠近了过来。
而后,宽大温热的手掌慢慢抚上她的发顶,青年普蓝的虹膜柔和的望着她,和那时候一样恭敬的单膝跪在她面前。金色的羽翼在他身后半敛着、熠熠生辉。
“别哭了,萨莎。”希绪弗斯轻缓的说着,对上那双闪着泪光的绿眼睛。
“我在这里。”
“我一直都在等待您。”
——为什么?
很突然的,萨莎想要这样质问他。
为什么还要这样卑微的坚持?
明明女神并不在这里。
明明她也……并不是女神。
可青年的眸子仍然温柔、坚定。
“「雅典娜」殿下。”
他的语气听上去甚至有些孩子气的执拗。
“我们一直都在等待着您。”
「你真的要这样做吗?」
这一次,那个声音无比清晰的在萨莎的耳边响起。
她眼前随之浮现出沉闷的深夜,皎洁的明月毫无遮蔽的亮堂堂的悬在空中,“噼里啪啦”的火炬上燃着橙黄的光,一只浑身漆黑的猫头鹰呼扇着翅膀从面前掠过,羽毛撕裂空气发出细微的低鸣。
淡金长发的女子端坐在一旁,银白的项链在她修长的脖颈间闪闪发光。
「为了那些注定归于冥界的人类,你难道想重滔普罗米修斯的旧覆吗?」
对方的声音空灵,语气淡淡。
眼前的所呈现的场景向下缓慢移动,最后停住。
萨莎看到了一大片,盛着火光的黑色汪洋——偌大的城镇呈扩散形包围在山脚下,明黄的灯光在漆黑的深夜中冉冉跳动。人们披着柔软的衣锻、佩戴着闪闪发光的银饰在小巷中鱼贯穿梭。
他们像是在庆祝一场盛大的庆典,手中金灿灿的酒杯被高高举起,梅紫长裙的舞女相互挽着手腕在火光之中舞蹈。即使隔得很远,她也能清晰的看到他们脸上所洋溢的笑容,清脆的乐曲,以及苦涩的海风中隐隐约约的酒香。
「本就是我和他让人类诞生的。」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此时徐徐传出,清晰的就好似从萨莎自己口中说出的那样、自心中贯穿。
她的尾音略略上扬,泛着点温柔的笑意。
「提坦神的儿子用粘土按照自己的身体造出了人类,神王的女儿又赋予了人类灵魂和神圣的生命。」
「所以如今才会这样,不是吗?」
那人冷冷的反问。
「盗火者被钉于高加索山之上、遭受永无休止的苦痛,而你被诸神忌惮、成为备受压制的傀儡。」
「没有谁能够压制我。」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温和,但字里行间中却又流露出些许显而易见的倨傲。
沉寂了半晌,淡金长发的女子微微侧过脸去。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就在她们交谈的间隙,簇拥着的人群中忽然爆出一阵骚动。
披着朱红色克拉米斯式披风、头戴金色橄榄枝的几位青年策马从大道上驰过,他们用力的拉着缰绳,年轻的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
一行由十多个白裙少女组成的长队慢慢跟在后面,她们怀中都抱着大捧大捧的彩色花束,柔软轻薄的白纱遮住面容,曼妙的腰间缠着长长的金色腰带。
而在队伍的最后,跟着一位裹着灰色长袍的老者。他左手持着弯曲的橄榄枝拐杖,右手端着碗金灿灿的酒杯,正慢慢悠悠的向前走着。微红的酒液被他刻意的倾倒在路边,留下一条绵长纤细的深色水痕。
Tributum deae magnae!
(致敬伟大的女神)
Tributum Deo aeterno Athenae!
(致敬永生的神明雅典娜)
人们在高声呼喊,白裙的少女欢笑着抛起手中鲜艳的百里香。
这一切都在萨莎的视野中缓慢而又清晰的进行着,她感受到鬓角微凉的风,以及脸上流动着的暖色的火光。
良久,她听到耳边传来声略显苦涩的叹息。
「不管是什么后果,我都应该这样做的。」
女神的声音里含着些轻笑,含着些无奈。
「人类正在等待着我。」
「我永远也不会抛弃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