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帆船斑驳的桅杆上拂过,奔向岸上连绵起伏的屋顶。是背生双翼的永生神明、南风神「诺托斯」所带来的潮湿气息。
海水在波动,船头的木桨窸窣作响。
面色黝黑的渔民叼着烟斗,双目隐在沧桑细密的皱纹下。
“怎么了?”
略有些不解的看着那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小姑娘,雅柏菲卡将视线投向马尼戈特,但他的同僚只是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并未言语。
……真是的。
心中有些不知名的烦躁,雅柏菲卡皱了皱眉,却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两天似乎经常浮现出这些不必要的情绪。这是很久都没有发生过的了。
他一向都是个毫无波澜、心如止水的人——在那一天以后。
闭眼阻隔掉那开始不断回溯的记忆,青年看了眼近在咫尺的码头,顿了几秒后对上对上女孩翠绿的虹膜。
她的目光干净,澄澈中埋藏着几分不可名状的神色,雅柏菲卡看不出那是什么,明明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却几乎让他感到有些畏缩,就像是被知晓了什么一样。
背在身后的手僵持了半晌,然后慢慢伸出来。
那是一串风铃。
挂着银铃铛、金属玫瑰装饰的小巧风铃。
痛意霎时从心底席卷而来,似乎被一把无名的烈火灼伤了。
萨莎无意识的颤了颤,仿佛感到有刺鼻的硝烟从面前滑过,殿房崩塌的轰响在耳边若隐若现。
天边乳白色的薄膜玻璃似的裂开、从空中片片飘落,高高的灰白钟楼上弥漫着窒息的死亡气息,男人宽大的长袍猎猎舞动,犹如一张被夜色染黑的巨大画布,厚密的发丝下是那双冷漠的、绝望的、咄咄逼人的双眼。
膝盖触碰到的是毫无温度的大理石,凉意几乎渗透到了骨头缝里。她跌坐在地上,撑着地面的手指一点点的收紧,指甲下泛着苍白,胸腔中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一汪苍凉又无奈的悲流。
什么东西从上方的房梁间掉落下来,重重的砸在切割整齐的石板上,发出同往昔不差的清脆声响,悦耳的宛若鸟儿在清晨唱出的长鸣。
低下头,风铃在她面前破碎开来。奶白贝壳那布满纹路的尖锐碎片散落一地,长长的流苏铺散着,如同曲卷洁白的花蕊。鸟羽被凌厉的疾风吹拂而起,柔软的绒毛擦过她干涩的眼角。
——她曾亲手挂上的……
恍惚间,似乎有几道嗓音戳破了这逼仄难耐的虚境,那声音稚嫩欢快、带着笑意,像是梦中那片绿意盎然的彼岸。
有人在说着什么,但萨莎听不清,她眨了眨眼,脑海中又回归了一片寂静。
“给你的。”雅柏菲卡说到,垂着眼将手中的风铃递给萨莎。
女孩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一种窘迫的感觉在这安静的对视中逐渐滋生,青年掩饰性的错开目光,开口解释。“……来的时候有人送我的,但铃铛太响,我也不需要这种东西,你拿着吧。”
萨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边的马尼戈特,最后将视线落在那串风铃上,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胸前的十字架。
她感觉的出来,这像是姑娘家们会送的东西,将这样的东西送给一位男子,用意应该是显而易见的吧……
「体内的血液含有剧毒。」
她再次记起马尼戈特的话,也不知怎么的,竟想到了天马。
那个黑发的东洋男孩也是这般,认为自己会给他人带来噩运,明明是那样好的一个人,在初见时却总是像是只受伤的小兽般朝接近他的人张牙舞爪。
是啊……雅柏菲卡先生明明也是那样的好,那样的温柔……
心中腾升出些许莫名的涩意。
女孩向下低了低头,随即伸出手来。腕间的花环柔软,百里香粉嫩的花瓣向外伸展着。
水手已经开始在甲板上大声嚷嚷,乌色船只发出“咯吱咯吱”的空洞声响,厚重的巨大帆布在桅杆上缓慢晃动,聚涌在码头边的渔船纷纷挪动,为这艘靠岸的帆船让位。
海水来回激荡,牛乳般的白色泡沫被蔚蓝的水波推搡着,日光自上而下的倾泻,折射出紫金色的光。
年轻的夫妇相互挽着胳膊,依偎在岸边的石桩旁朝这边观望。男人裹着棕色的皮毛大衣,手上是双干净的白手套,女人戴了顶麻草编成的小帽,帽檐上扎着的两根长长的灰色羽毛几乎扫到了自己丈夫的面庞。
高个子的斯拉夫商贩大声吆喝着自己的卖品,擦的锃亮的皮衣松松垮垮的穿在身上,像是披了件精致的甲胄。
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拄着略显弯曲的拐杖,迈着小步在高高的煤气路灯下停住,厚实的羊毛披肩上绣着圆形、点形的图案。
圆圆的指甲尖从掌心划过,转瞬即逝。
铃铛短促的响了两下。
青年在一瞬间收回手,偏头不去看萨莎的眼睛。
“……雅柏菲卡先生。”
温软的声音从面前轻轻传来。
女孩捧着那串风铃,手指在小小的圆环上缓慢的转了转,由银白细线系着的同色铃铛便被她取了下来,生脆的铃声叮叮当当,滴滴点点。
她抬起头来,圆润的绿眼睛微微弯着,露出讨喜的卧蚕。
“这是别人给您的礼物,我要这个铃铛就好了。”萨莎轻快的说着,将那已经不能再称之为风铃的金属玫瑰吊坠举在雅柏菲卡面前。
“而且它很适合您,您会喜欢的。”
愣住了,雅柏菲卡看了看那枚吊坠,犹豫着要不要张嘴拒绝。
他向来都避免与别人交涉过深,不仅仅只是因为他的血液,还因为他是圣斗士——是注定要为人类存亡奔赴战场的战士。
或许会有人幸运的存活下来、继承下一代,但雅柏菲卡也并不认为那会是自己,他早就做好了赴死的觉悟。
萨莎和他不同,虽然不知她对圣域有何作用,但她没有小宇宙,是和那些平凡幸福的人们一样的,能够和爱的人一起长长久久活下去的……
“请不要当面拒绝他人的善意,雅柏菲卡先生。”女孩脆生生的说着,打断了青年的想法,举在他面前的小手纹丝不动。“修女姐姐是这样教我的。”
“您也是这样认为的不是吗?毕竟您收下了那个您并不需要的风铃。”
“现在也请收下它吧。”
粗砺的号角声在船头响起,帆船稳稳的停靠在码头前,早已按耐不住的乘客纷纷从船舱内走出,他们或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或领着亲人子女,杂乱的脚步踩着吱扭作响的木板上。
人潮向此涌来,稚嫩的女孩立在他面前,目光坚定、眉眼温婉。
即使在很多年以后,雅柏菲卡仍然会记起,当他直视着那双澄澈湿润的眸子时,心中那份无法言表的触动。
“您说了,到岸后会有人把我接回圣域的,但您和马尼戈特先生还要留在这里,我不知道你们要做的事,不过……一定很危险。”
“——所以就当是我对您的祝福!”
不由分说的将那玫瑰吊坠塞进青年的大衣口袋里,萨莎急匆匆的向后退了几步,朝前者腼腆的笑了笑,然后便拉着马尼戈特的胳膊和人群一起朝甲板的方向走去。
早就没了适才的勇气和面不改色,萨莎紧揪着蓝灰发色青年的衣袖,将头深深的向下埋,掌心里还攥着那个铃铛,心中却满是后知后觉的尴尬和羞耻感。
当年她如此这般厚颜无耻的去“拉拢”天马的时候也没想这么多啊?不知道是她自己长大了,还是在面对同龄人时没有顾虑。总之,刚刚她真的全程都在强撑着,心里紧张的像是装了只活蹦乱跳的小鹿,只希望雅柏菲卡先生没有看出来吧……
紧挨着的胳膊小幅度的晃了晃,萨莎茫然的抬头望去,便撞进了男子戏谑的木槿紫双眸中。
他看好戏似的挑着一边的眉毛,极具攻击力的五官隐在略微低下头的阴影中,日光碎金般的透过那随意支棱起的刘海,温和的洒在他的鼻梁上、双唇间。
身边明明聚涌着很多人,而这个年轻人背着奇怪的工匠似的箱子、裹着黑风衣,她靠在他的身边,却并不感到拥挤。
“你这说话技术都快赶上我家老头子了……”马尼戈特咂咂嘴,将胳膊从女孩手中抽出来,然后按着后者的肩膀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护在臂弯间。
萨莎仰着头望向他。“老……头子?”
“啊——对。”他耸耸肩。“很会忽悠人呐。”
“不过……”将女孩垂到身侧的胳膊抬起来,马尼戈特示意了一下她攥在手中的那枚铃铛,弯唇笑起来。
“你是不是也要给我个祝福啊,萨莎?”
“只给一个人可不公平。”
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后,萨莎的脸几乎瞬间就红了起来。
她张开嘴正要说话,等候下船的人群却突然动了起来,开始向前推搡。也不知是谁在后面绊到了她的脚,小姑娘惊呼一声就一下子向前栽去。
腰上一紧,萨莎只觉得自己整个被提了起来,她后怕的握着手里的铃铛,脖间挂着的十字架在空中荡来荡去。
“这下你可必须要给我祝福了。”
青年漫不经心的笑着,将瘦小的女孩货物似的夹在胳膊间,然后迈开长腿轻松的从人群中穿过,从船上一跃而下,稳稳的落在码头的长木板上。
波纹缓慢的散开。
“好了。”
把萨莎放在地上,马尼戈特理了理衣服,抬头像是四处张望了下港口的概貌,然后也不管身边的熙攘热闹,不紧不慢的将右手放至口前,长长的吹了声口哨。
海风咸苦。
水面上影影倬倬。
悠绵的哨声逐渐被港口的喧嚣所淹没,再无一丝波澜。
“怎么了?”
清清冷冷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浑身一僵,萨莎不用回头都知道那是谁,她尴尬的的向旁边别开脸,尽力表现出一副镇定的样子,双手收紧的同时却突然感受到掌心那块坚硬的银白金属。
……她刚才就不应该那样的!萨莎在心中大喊。
好在后到的青年并没有说话,他只是在同僚的身边停下脚步,双手放在风衣口袋里,眸子向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用希腊语回了一句什么,马尼戈特语气懒散,回头看了雅柏菲卡一眼,双手抱臂。
而后者听后略一颔首,便也将视线投向这港口城市的深处。
二者都默不作声,但萨莎却能隐约察觉到周遭空气中的隐隐波动,就像是深洋中悄无声息的暗流,鱼儿般掠过她的衣角、发丝。
是什么?
她下意识想着,手中的铃铛在空隙中“的当”的一响,将女孩的思绪一下子带回了昨日——棕发的青年男子将她护在怀中,颜色极深的双眸温柔的注视着她,好似一汪深沉而又湿润的湖泊。
露水从马唐草瘦长的叶尖滑落,无声的溅落在潮湿的土壤内。
鎏金的光芒仿佛太阳烤灼天际时被融化的云朵,丝丝缕缕的缠绕在他身上。被映成天蓝色的虹膜柔软却又坚定的投进她的眼中、心里。
她置身于广袤无垠的金色星空。
——是宇宙。
忽的,蓝灰发色的青年面含讶然的扭头朝同僚眨了眨眼,后者看上去似乎也有点出乎意料,二人用女孩听不懂的语言你一句我一句的交谈着。
瞅了瞅这个、又瞅了瞅那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萨莎低头看着脚下的一小片地面,用圆滑的黑鞋尖慢慢踢着地上的灰色碎石子。她一言不发的沉默着,脖间冷冰冰的金属链子也不知怎的,猛的就勒住了她的皮肉,就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的向下拽了一下。
疼的一激灵,萨莎条件反射的抬起头、抬起胳膊抚上自己的后勃颈,就在她做这些的一瞬间,一团明亮的光芒在通往城市中心的长街尽头闪烁起来。
光芒呈现出幽幽的透蓝色,从人潮拥挤的交错缝隙中逐渐流露出来,离这里愈来愈近。
“是布鲁诶!”
扯了一下马尼戈特的袖子,萨莎兴奋的朝那边指了指。“你不是说你派它出去做一项神秘的任……”
话音突然顿住,女孩看到那小小的光球停在一个黑发男人的肩上、正朝这边不快不慢的移动。
……他是谁?
“那是艾尔熙德。”
蓝发青年不知何时站在了萨莎身后,低声向她说着。“我们的同僚。”
“是摩羯座(Capricornus)的黄金圣斗士,我让磷气在威尼斯先和他汇合。”马尼戈特在一旁补充到,转动眼珠看向她。
“他会护送你返回圣域的。”
女孩肉眼可见的愣住了,好半晌才低低的“哦”了一声,将小脑袋低了下去。
过了一小会儿,她又悄悄抬起头来,一双绿眼睛直直的看着马尼戈特。
“那……马尼戈特。”她的声音听上去很软、很轻。“你是什么星座的圣斗士啊?”
顿了顿,青年也不知是不是被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奇怪问题给激住了,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在萨莎茫然的目光中揉了揉鼻子,掩饰性的抬手在嘴前握拳、清了下嗓子。“问这个干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啊。”萨莎慢慢的说。“你告诉了我雅柏菲卡先生的,还有艾耳……艾尔熙德先生的。”这个新名字她读着略有些拗口。
马尼戈特看着她。
“但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自己的。”
没有回答。
萨莎听到对方似乎又笑了一声。
“听好了,小萨莎。”他摊开手,线条尖锐的眉眼弯了起来。
“我马尼戈特,是巨蟹座(Cancer)的黄金圣斗士。”
有人在他们面前停下,打断了萨莎蜂拥而上的思潮,她侧过脸,与一双平静的双目对上。
面色冷峻的黑发男人有着双极为深邃的眸子,幽深的让她几乎辨别不出、他的虹膜究竟是紫色还是墨色,就像是与修道院隔了两条巷子的酒馆中,为酿杜松子酒而采的一筐刺黑莓。
“你是萨莎?”
他的嗓音低沉,让萨莎想到了游吟诗人的大提琴,又或者是笼罩着大提琴声的深夜。
“……我是。”她答到。
换了种感觉很有意境的格式~~
大家喜欢哪种?(挠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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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013.回程(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