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筠很着急。
昨夜走的太快,把尧光笛落下了,自己今早趁着早膳去了沙棠花亭,回来之后又把衣服翻了个底朝天,可是根本就没见到笛子。如今,又不知昨夜的那个人是谁,这让自己上哪找笛子去。罢了,只有等一会早课结束求了合虚仙者为自己寻找,如今自己还是要好好准备,不能迟了譫玚君的早课。
此时,八名弟子已在葳蕤台中坐定。合虚仙者立在高台最前方的讲案旁,敲了三下罄,陆筠只听得身后有衣袂摩擦的声音。
“见过伯玉元尊。”譫玚着了一袭白衣,腰间系着墨绿色的绦子,墨发自脑后挽成髻,用玉冠束着,细细闻闻,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沉榆香。
“都起身吧。以后在伯玉府中,不必称本君元尊,你们是来学艺的,唤老师即可。”陆筠觉得譫玚的声音有点熟悉,仿佛昨夜那个白衣男子,却没有他那么低沉,于是随着众人起身偷偷的看譫玚。
譫玚君果真生得好看,唇红齿白,面若冠玉,他此时眉目低垂,讲案上的茶壶雾气阵阵。这样的风姿,哪里像个活了四十万年甚与天地同寿的人,这分明是个翩翩佳公子。合虚仙者端了刚煮沸的茶分给众人,陆筠眼见那清亮的茶汤,熟悉的茶香和青白瓷茶盏心下已是分明,原来昨夜的白衣男子竟是譫玚。此刻的陆筠想起昨夜自己的窘相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又意识到自己的尧光笛还在譫玚那里,心里净盘算着怎么拿回笛子了,哪里还能听得进去譫玚在讲些什么。本来还想着今日认真听讲以盼给譫玚留下一个勤奋好学的莘莘学子的形象,现在倒好,全是昨夜的可笑醉态,还吹笛子,你几斤几两你还吹笛子?一堂早课下来,譫玚讲的什么全然不知,浑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等大家都散了,陆筠还呆愣愣坐在位置上。
“陆筠…陆筠…”合虚仙者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陆筠猛然回神。
“合虚仙者,合虚仙者找竹均是有什么事吗?”陆筠起身行了礼,却见合虚的手上拿着一只竹笛。
“这是元尊让我给你的,说你昨夜不小心落在沙棠花亭了。”
陆筠看着合虚手中的尧光笛发愣,半晌,才说道:“嗷,这的确是我的笛子。烦请合虚仙者替我谢过元尊。”
合虚点了点头,说道:“元尊还让我捎一句话给你。说你的竹山赋怀远段下阕的衔接处有瑕疵,还需多练。”陆筠面上毕恭毕敬的,心下却暗自腹诽,听得可真是清楚,自己醉了胡乱吹的曲子还要被挑拣出毛病,果真譫玚君的严苛不是传言。
“多谢元尊指教,陆筠日后一定勤加练习。” 陆筠乖巧的答着,等着合虚仙者走远才卸下了笑脸。
虞九烟觉得陆筠一定遇到了什么事,否则怎么可能午膳没动几口就跑到外间练笛子去了,又怕她饿着,便备了几样糕点去寻她。
陆筠想不通。竹山赋怀远段她早已烂熟于心,到底是哪里有瑕疵?陆筠一方面惊讶于譫玚对音律的造诣之高,略听听便能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另一方面,陆筠也开始怀疑是否真的是自己练得不够好,才能被譫玚君这样与竹山无甚联系的人都听出了差错。
“竹均,略歇歇吧。你午膳没怎么吃,我带了些吃食给你。”虞九烟把装糕点的食盒放在了外间的小几上,又倒了杯茶給陆筠。
“你不说我还没发觉,这会竟有些饿了,绿豆冰糕,枣泥酥饼,芋泥乳,都是我爱吃的。谢谢我的九烟了。”陆筠没大没小的揉了揉九烟的脸,坐下啃吧了起来。
“唉?九烟,这食盒真漂亮,我以前怎么没见你拿出来过。”虞九烟听到陆筠问她,看着那盒子似有一瞬间的出神。
“嗷,这食盒是我从家乡带来的,先前一直忘记放在哪里了,昨个收拾柜子才看见。”陆筠忙着吃东西,全然没注意到虞九烟表情的微妙变化。
“你今天是怎么了,从下了早课就一直练笛子。”虞九烟岔开了话题。
“没什么,就是怕好久不练生疏了,一时兴起罢了。”陆筠拿了茶喝,刚刚吃了好多甜的,有些发腻。
“对了竹均,今日傍晚老师好像要带我们到西海码头边的潮海阁观潮打坐。”
“真的?我怎么不记得他说过?”
“还说呢。你今日早课的时候魂不守舍的,应该是什么都没听进去吧。”陆筠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是了,早上光想着如何拿回尧光笛,连譫玚君赏的茶都没品出来什么味。
“等一会午休起来你好好温温书,老师说了打坐的时候还要一起品评《大藏经》般若段。我先回去,你自便。”虞九烟收了吃食进了里间,陆筠方展了展腰从柜子中取出了经书,一想到傍晚还能够见到譫玚君,连枯燥的经文都变得生动了起来。
潮海阁建在西海码头边上,是一座汉白玉雕刻的建筑。阁上视野开阔,西海的潮起潮落皆收在眼底。这阁是譫玚君刚回到西海时为了怀念天尊始祖帝俊而建,然而几十万年过去了,这里早已变成了譫玚君吃茶下棋和讲授课业的地方。
待陆筠随着众弟子来到潮海阁的时候,譫玚君已拜别了刚陪自己杀了一盘的西天大势至菩萨摩诃萨。
待摩诃萨乘舟远去,譫玚才命合虚摆了蒲团引众弟子入座。
傍晚乃是观西海海潮的最佳时刻,陆筠刚落坐,却听得济水叫嚷:“潮来了。”
因着潮海阁四方开阔,下坐的弟子皆起身往阁边观潮。果然,不远处先是呈现出了一个细小的白点,转眼间又变成了一缕银线,伴着阵阵闷雷般的潮声,白线翻滚而至。陆筠还未反应过来,汹涌澎湃的潮水已沿着海岸线呼啸而来,后浪赶着前浪,层层叠叠,宛如一条条长长的白色带子,大有排山倒海之势。潮头由远而近,以极快的速度朝岸边打来,又似万马奔腾,鸣声如雷,喷珠溅玉。陆筠被这样气势磅礴的潮水所震撼,激动之余瞥见仍旧坐着品茶稳如泰山的譫玚君,心下的喜悦却被冲淡了几分,也是了,这样壮观的景色,他怕是已经见怪不怪了。
待潮涌之势过去,众人方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譫玚仍旧赏了茶来,半晌,悠悠地道:“西海海潮素来闻名,今日的景色更甚。这样的情形下,我们似乎不易把大藏经拿出来研读。”譫玚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接着又道:“不如这样,我们今日来玩飞花令,就讲与海潮相关的诗句,一个人接一个人的对下去,对不出来的就淘汰,胜者…我许他一个承诺,就当是为你们枯燥的学艺生活添点佐料了。”
众人听了譫玚这样的安排皆是欣喜,又想着能得到譫玚君的一个承诺,便更是蓄势待发。
合虚命下坐的第一位柜阳为首,这飞花令便开始了。
柜阳整了整学服,自信满满地道:“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接着是烛幽:“海面雷霆聚,江心瀑布横。”
济水道:“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
嬗媛道:“惊涛来似雪,一座凌生寒。”
接下来太史靖哲,虞九烟和献渊都顺利的完成了第一轮飞花令,最后是陆筠。
陆筠定了定心神,说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第一轮下来,并无一人淘汰,接着便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飞花令。大家都是各族之中的佼佼者,这飞花令自然就进行的极久,陆筠此时十分感谢幼时为自己的诗词歌赋开蒙的瑶碧金仙,瑶碧金仙本人简直就是一本活生生的诗词大全,如今这样简单的飞花令自是难不倒自己,于是,半个时辰后,毫无意外的,柜阳和陆筠挺到了最后。
此时譫玚敲了敲讲案,淡淡地道:“既然已经剩了两个人,我们添点难度。这句子中必得描写海潮但是不能带潮字,时间就定在一柱香之内,一柱香燃尽不能对答者淘汰,可听清楚了。”柜阳急于表现,点了点头便先陆筠一步开口:“漫漫平沙走白虹,瑶台失手玉杯空。”陆筠自是不甘示弱,此等为竹山陆氏争面子挫挫他三十六重天锐气的机会,当然不能放过。“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
眼见二人博弈了一柱香后,柜阳渐渐败下阵来。
陆筠这头方讲了“怒声汹汹势悠悠,罗刹江边地欲浮”,柜阳却卡了壳,一柱香的时间已到,陆筠赢了。
陆筠向柜阳行了礼,恭敬地道:“承让。”
柜阳自知技不如人,也回礼重新落座,此时潮海阁上只陆筠一人亭亭地立着,眉眼间尽是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