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陆筠是惊艳的。都传言竹山陆氏小宗主自小就是蜜罐里长大的,七万岁了还未接触过基本的禅道佛法和三十六重天的礼乐规矩,因是本代唯一的女性,父母亡故的早,三个哥哥十分疼惜这个小妹妹,又有轩辕丘大明王孔宣和槐江仙岛的瑶碧金仙护着,自是天上地下无人敢欺负了去。今次这飞花令,竟胜了有三十六重天神童之称的柜阳,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于是此后二百年,外界对于陆筠的评价不再是养在闺中胸无点墨的娇娇儿,而是惊才绝艳,名动七族的竹山宗主。
譫玚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很快便敛了去,见陆筠望着自己,定了定神开口道:“今日你胜了,我便不会食言,我允你一诺,你且说来。”陆筠有些呆愣,此刻夕阳斜垂,点点日光衬得譫玚君愈发的好看了,海风吹拂着他鬓边的散发,周身自带一份平和宁静。他总是这样目光淡淡的,处变不惊,陆筠痴痴地道:“竹均想求老师每月十五月圆之时往沙棠花亭,指点竹均的音律。”底下起了一阵骚动。譫玚君高高在上,除了给弟子讲授课业之外从不与他们有过多的联系,虽说这样的承诺可重可轻,全看譫玚君自己愿不愿当真而已,可这小宗主是真有胆量,竟然想私下同譫玚攀上关系,还拿指点音律做借口,于是这事儿七传八传就有了很多不同的版本,也成了很长一段时间内七族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一说譫玚君被小宗主的要求吓到,每月十五虽按约定前来却和她离着一丈远,两人说话皆是用喊的。又有一说譫玚君惊叹于小宗主的才学故而把她当做女儿一般教养,每月十五除了学习乐理之外还给本人开小灶。还有一说是譫玚君并未应承,让小宗主忿忿不平整整一百年,最后幽怨地回了家。此等皆是后话了。
譫玚微微笑了笑,看着陆筠希冀的目光,声音低沉有力:“好。”
陆筠觉得此时要是再不掐一下自己就要溺毙在譫玚君的目光里了,可是他的眼睛真好看,睫毛长长的,皮肤白里透亮,摸上去一定很舒服。虞九烟见陆筠半晌都未曾答话,便在蒲团下踢了踢她。
“嗷…多谢老师。”陆筠终于回了神,跺了跺被虞九烟踢痛的脚,朝虞九烟戏谑地一笑。
此时日头完全沉了下去,海风阵阵,竟生起了些凉意。譫玚并未再停留,而是将合虚留下打点便独自去了,众人见譫玚已走,也帮着收拾了蒲团几案回了氾叶。
陆筠拉着虞九烟和献渊走在队伍后头,步履轻飘飘的,面上更是掩不住的开心。
“你可真是大胆,居然给老师提这样的要求。他老人家以前可从不在课余之时单独会见门中弟子。”献渊开口道。
“老师又不是没同意,再说了,我真的没想别的,我是真的只想让他帮我看看我的竹山赋哪里吹得不好。”陆筠撇了撇嘴,一脸的诚恳。
虞九烟刮了刮陆筠的鼻子,笑道:“怪不得今日那么用功的练笛子,原是打了这样的算盘。”陆筠像是被戳破了心事,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献渊接着道:“不过你今日真真是让我没想到,竟胜了柜阳那小子。你都没看到他的脸色,惨白惨白的。”
陆筠拂了拂衣上的落花,说道:“他急于胜我,又自恃才高,定会挑拣不常听的句子说,如此一来,我就有了一大把时常挂在嘴边的诗句和他,待他的库存掏的差不多了,自然乱了阵脚,我也就赢了。”
虞九烟点了点头,很是赞同陆筠的看法。“此回定能挫挫他的锐气,不要想着入学考得了第一名就高人一等,小看了我们其他人。”虞九烟转念一想,又道:“说到这我突然想起一事来,竹均你真是好福气,你约了老师每月十五为你指点音律,等过了这个月,下月十五又恰逢休沐之时,到时你不光能同老师相谈乐理还能见到家乡来的亲人朋友,真好。”要不是九烟提醒,陆筠怕是忘了,下个月休沐一定要招老凤凰来看她,跟他讲讲这几个月的见闻。
日子一天天的过,七月十五很快就到了。
陆筠翻箱倒柜找出一条白色的织锦裙,又配了青色的带子,摘了山茶花做发饰,方带着一盒才同九烟学成的点心往沙棠花亭去。
今夜天气甚好,月亮高悬,陆筠寻了颗珠子照明,待到了沙棠花亭时譫玚早已坐在了亭中。
陆筠恭敬的上前施了礼道:“老师,您来的这样早?”
譫玚面对着她坐着,手托着腮,半晌才道:“坐吧,我今日沏了紫阳茯茶,尝尝味道如何。”
陆筠将带来的点心摆在了石桌上,方坐下饮起了茶。
譫玚用两个指头夹起了一块核桃酥,十分诧异的道:“这是…你做的?”陆筠乖巧的点了点头,说道:“这可是我同九烟学了一下午的成果,老师且安心用着,这些点心我之前都尝过一遍了,虽然比不上九烟做的,但是总归能入口就是了。”譫玚小心的抿了一口,居然还不错。
一时二人无话,这地儿静的仿佛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
陆筠有些紧张,便开口打破僵局:“老师,您那日托合虚仙者将笛子带给我时说我的怀远段下阕衔接处有瑕疵,可我后来回去反复了几遍,也未查出什么异样,故而观潮时才提出让老师为难的请求,请老师见谅。”譫玚抬眼看了看她,悠悠地道:“怀远段讲的是什么?”
这难不倒陆筠,竹山赋全篇她早已烂熟于心,便答道:“思乡伤怀。上阕讲等待游子归乡的家人,下阕讲离家远行怀念故土的游子。”
“既如此,若下阕的衔接处前句尾音过长,后句尾音过短就会显得感情平淡,不起波澜。如此,可懂了?”譫玚望着她,不急不缓的说道。
陆筠仿佛醍醐灌顶,是了,就是这样,若前长后短那拉扯着游子心中的伤怀又怎能提现的出来呢?这样深沉的感情应该将后句的尾音拖的长些才能够完整的表达,陆筠点了点头道:“多谢老师。老师博学多才,学生受教了。”
譫玚并未答话,而是看着她手中的笛子,陆筠有些呆愣,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譫玚的眼神是告诉她让她重吹一遍。一曲终了,譫玚的眉目舒展起来,看来是自己领会到了其中的窍道,那是一种……欣慰?
陆筠此刻如坐针毡。
这音律也讨教完了,如今自己该做些什么呢?为了让自己不那么紧张,陆筠便神思飘忽起来,一会想着孔宣和哥哥们,一会想着九烟和献渊,一会又想着竹山涧的栖竹小径,还想着自己同譫玚一同漫步在竹山涧中情意绵绵的场景。天……自己在想些什么,清醒一点…清醒一点。
譫玚看陆筠那半花痴的样子,心中十分诧异,便敲了敲桌子:“想什么呢?”
陆筠猛地清醒了过来,为了避免自己失态,只能干笑了两声:“呵呵…没…没什么…没什么。”陆筠赶忙拿了桌上的茶盏打算饮下定心神,却什么也没喝着,完了,更失态了,那是个空盏。
陆筠听得譫玚仿佛轻笑了一声,可抬头望他时却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趁着陆筠发愣的当口,桌上已摆了一副完整的棋盘。
譫玚捻了个黑子,问道:“可会下棋?”
陆筠摇了摇头:“虽然哥哥幼时曾教过我基本的下棋方法,不过我棋艺鄙陋,又长久未下,怕是不能入老师的眼。”譫玚并未理会她这番婉拒的说辞,而是抬了抬下巴道:“无妨。就当是消磨时间了。”说话间譫玚已将黑子下入盘中,陆筠见状,只能摆了白子入盘。
陆筠没说谎,她的棋下的真的很烂。
已经十局了,陆筠从未走过二十步,可是譫玚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反而越来越兴起,不仅煮了一壶又一壶的茶,连陆筠带来的糕点也消灭个干净。
看看此时的夜空,怕是快到子时了。陆筠一面感叹估计是譫玚君棋艺太高寻不见对手,才会在虐自己一个围棋小白这件事上品出乐趣来,一面又想着他饮了这样多的茶还配了点心,居然没有一点要如厕的意思,真是与众不同…与众不同。
譫玚见陆筠似乎又在神游太虚,便拿了颗棋子弹她的脑门。
疼痛感让陆筠瞬间回神,嘶…下手真重。陆筠揉了揉吃痛的额头,嫌怪道:“干什么使那么大力气?”譫玚用手托着腮,全然没顾着她喊疼:“该你了。”
陆筠的怒气一下冲到了天灵盖,胡乱推了推棋盘上的棋子道:
“不下了不下了。都说了我不太会下棋,你非要让我下,你说我每局连二十步都走不了,你图什么呢?故意看我出洋相吗?还弹我的脑门。”陆筠站了起来,语气里满是牢骚,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是以一个学生的身份在同自己的老师讲话。
譫玚一时语塞,小丫头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通,那气鼓鼓的样子着实有趣,轻笑了一声,道:“还以为你是个乖巧温顺的性子,原来也是个会咬人的兔子。”
陆筠一时涨红了脸,语气结结巴巴地:“都…都怪你,弹人脑门很痛的…”
“真的很痛?”
“真的。你看,肯定红了一片。”陆筠指了指自己额头,凑上去想要让譫玚看清楚。
果然,他使得力道大了些。
譫玚轻轻地摁了摁红肿的地方,一只手扶着陆筠的额头,另一只手仿佛虚拢着她的腰身,边朝着伤口吹气边问道:“是我的不对,劲儿使得大了些,还疼吗?”陆筠不敢抬头,她不想让譫玚看见自己此时鲜红欲滴的脸色,譫玚身上的沉榆香气仿佛侵入了自己的四肢百骸,此刻月光如水,二人的样子一定暧昧非常,陆筠这样想。
“不…不太疼了。”陆筠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快速的从譫玚的怀里抽了出来。
陆筠起身时带起了一阵风,鬓边的山茶花不小心落在了譫玚的手上,譫玚面无表情地将花瓣往袖口里藏了藏,说道:“既然不疼了,不如我们接着下棋。”
陆筠忙退后两步,说道:“不…不下了。已经子时了,老师明日还要上早课,太晚休息不好。”又想着自己方才的失态,接着说道:“方才学生一时头脑不清醒,顶撞了老师,还请老师见谅。”譫玚挑了挑眉,见陆筠恢复了往日那般毕恭毕敬的样子,便自坐上起来,缓缓地道:“既累了,便下回接着再下。你的棋艺如此差劲,说是我的学生,未免让人笑话。”
陆筠点了点头道:“多谢老师费心指教学生的棋艺,学生一定好好钻研,争取下回能在老师的盘上多走几步。”
譫玚拂袖收了桌上的器具物什,看着陆筠,悠悠地开口:“两个月后我要举行围棋比赛,到时我希望你的棋艺能同比飞花令时一样信手拈来,”譫玚朝着陆筠前进了两步,二人的距离很近,陆筠觉得后脖子痒痒的,“别让我失望。”
譫玚说完话便背手去了,只留着陆筠一个人抚着额头傻站在沙棠花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