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山赋 第14章 第 14 章

近来的天气愈发炎热，譫玚便把午休的时间延长了一个时辰，于是每日午后，陆筠便拿了藤凳在扶桑树下躲清闲。

九烟病了半个月了，一开始先是低烧不退，后来又止不住地咳嗽，撑了几日不见好便请了案板街的先生来诊治，可先生愣是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便只能开了几副药先将养着，就这么拖着十来日，九烟的病还是反反复复，未能痊愈。

九烟本就畏寒，如今又久病缠身，饶是在这样燥热的夏日里她也罩了两件外裳，可即便如此，她的手还像冬日里的石头一样寒凉，而且只要站在阴冷潮湿的地方，她头上准冒虚汗。

今儿个九烟躺的身子乏了，便打算同陆筠一道坐在树下小憩。

九烟的唇色还是不正常，陆筠煮了紫阳茯茶给她暖身。

“大夏天的，怎么煮了茯茶？”九烟声若蚊蝇。

“你体内虚寒，不能饮凉性的茶，茯茶暖人，对你身子好。”

九烟扶了扶额，接过了陆筠手中的茶盏：“那还要多谢筠儿陪我一道喝热茶了。”

陆筠轻笑，说道：“不过也是奇怪了。你这病了许久了，可总不见好。脉也把了，药也开了，可怎么还是这样。本来，我还以为西海的郎中医术高超呢，结果什么也没查出来。实在不行我书一封信给二哥，让他请百草仙翁来给你瞧病。”

陆筠着实担心九烟的身子，想要请百草仙翁也实属无奈之举。百草仙翁薛生白在入神族以前，已是名扬四海的神医，天帝太微念其一生夙兴夜寐，救死扶伤，便允了他过身后位列神族做掌管百草集的百草仙翁。自薛生白担了百草仙翁这个闲职后，便隐居于清微天玉清境的十里画楼内，自此不再出山诊病。亏得二哥陆简的梅落堂离十里画楼极近，陆简又素喜钻研中药香料，一来一回，二人竟成至交。若自己求了二哥将薛生白寻来诊治，九烟的病大抵就能很快痊愈了。

“不必了筠儿，我这是胎里落下的病根。只要饮食不适就会犯病，不过这次倒是凶猛了些，但你也不要过分担心，左不过再半个月，也能好了。”九烟安慰着自己，可陆筠还是想要请薛生白来看看。

“不然我还是请仙翁来吧。说不定他能将你根上的病治好呢。”陆筠依然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想要劝九烟答应下来。

虞九烟摇了摇头，说道：“真的不必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的。”

陆筠见虞九烟如此执着，也不好再劝，只能不时地给她炖点补汤或者夜里起身给她掖掖被子，就这样又过了半月，九烟的病果然如她所说一般，生生压了下去。

小云儿愈发地喜欢粘着陆筠，许是陆筠见天的喂养它，即便是譫玚在一旁同它逗趣儿，小云儿也只是略蹭一蹭他，敷衍的撒娇卖乖，便又重新窝回了陆筠身边。因着这事，陆筠总算是在譫玚那寻回了些底气。

“不过几日而已，小东西就没良心的认你做主人了。”譫玚的语气拈酸含醋，听在陆筠耳朵里却着实舒坦。

“这说明小云儿懂礼知恩啊，若是我天天驯养它它还是拿我当外人，防备着我甚至因为我一点小事没做好就转头寻了老师，才真真叫人心寒。”陆筠夹枪带棒的，明里暗里都在讽刺譫玚。

不过譫玚向来是个脸皮厚的人，全然不在意陆筠的话，而是饮了口茶轻声道：“不同我亲近不要紧。只要我需要它时它能及时出现就好，又或者它有了危险，我是第一个救它的人便可。”

陆筠此时正全神贯注地给小云儿系铃铛，譫玚说的话也未听清楚，便问道：“老师您说什么？我听不太清。”

譫玚偏了头，装模作样地掸了掸衣上的浮灰，道：“没什么。”陆筠只是冲他点了点头，复又低下头去摆弄铃铛，譫玚轻咳了一声，似是觉着方才有些尴尬，便向前走了几步蹲在陆筠身边，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给小云儿做的铃铛。以后它若是出了什么事或是走丢了，铃铛声都能提醒我的。”

“它若是真有什么事，还能凭着微弱的铃铛声向你求救？”譫玚斜睨了陆筠一眼，不置可否。

“这可是我珍藏了许多年的玉铃铛，脆响脆响的，只要它用力跺跺脚，声音能传好几十里呢。”陆筠信誓旦旦地道。

譫玚挑了下眉，起身说道：“也对。玉麒麟灵性十足，只要每日多多训练它，它应该能学会用你的玉铃铛报信。不过本尊需要提醒你，玉麒麟乃上古神兽，若是连它自己都无法解决的困难，仅凭你一人便更不行了。所以，这铃铛就当是戴着玩玩吧。”

陆筠冲着譫玚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总是这样，先夸你两句让你得意得意然后就毒舌一番让你认清现实。不过陆筠给玉麒麟系了铃铛，就是把它当做亲人了，倘若它以后真的有难，自己一定会第一个救它。

这么想着，陆筠蓦地站起来，声音坚定：“老师且放心。学生一定好好豢养小云儿，若它哪日出了事，学生必定挺身而出，不惧生死。”

譫玚回头看着陆筠，平静的神情似有一丝松动，半晌，他低声说道：“好。”

“对了，这几日学生正跟着嬗媛学绣香囊，就想着给小云儿绣一个，所以想问问老师，像小云儿这样的灵兽有什么特别忌讳的香料不能用吗？”陆筠自顾自地说道。

譫玚盯着陆筠，就那么看着，有那么一瞬，陆筠被盯得有些发毛，她仿佛从譫玚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丝…哀怨？

“怎…怎么了？”陆筠的声音有些结巴。

譫玚倒了杯茶，细品着道：“没怎么。既是绣香囊，不如多绣几个。”

陆筠一时不解：“为…为什么？”

譫玚从怀里取出常用的那方天青色绢子，塞进了陆筠手里。

“记得照着这个花样绣，绣好了拿来给我瞧。”

陆筠瞅着手里的绢子发愣，好一会儿，她才品出譫玚话里的意思，是…也要帮他绣一个吗？

譫玚见陆筠一副痴傻的样子，便扣了扣石桌弄出些响动来：“发什么呆。听到我的话了吗？”

“听…听到了。”陆筠猛然回神。

“我的香囊里不要放霍香和瑞脑。至于它的…它没什么所谓。”譫玚瞥了小云儿一眼，语气平静。

“哦…好，学生一定尽快绣好了给您。”譫玚点点头，似乎对陆筠的答案很是满意。

回葳蕤台的路上，陆筠就一直在琢磨，琢磨譫玚最后那个又有点欢喜又有点得逞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可陆筠想了许久都没能明白，后来想着想着竟觉得心烦，便不再深思。

半月后的一个黄昏，陆筠给譫玚告了假，跟着嬗媛取了香料在扶桑树下做香囊的收尾工作。其实陆筠想要绣香囊，是因为快到开祖祭了。开祖祭乃是七位创世者定下的日子，自打那日起，七位创始者便各自镇守一方，繁衍生息，这才有了后来的七族。几十万年间，七族成千上万的子民为了纪念各族的创世始祖，便在开祖祭这一天绣香囊，洒露水，祷告上苍。开祖祭每一千年行一次祭典，虽然譫玚超脱七族之外，但他门下的人都是各族之中出来的，也要同旁人一般行祭典，所以陆筠此番也算幸运，能在西海过一回开祖祭。

因着开祖祭是七族共同的节日，所以除了太史靖哲腿脚不便，又不爱搭理众人外，其他人都围坐在扶桑树下帮着忙。绣活毕竟是女儿家更拿手些，所以献渊就带了柜阳，济水和烛幽挑拣香料，再按照每人喜好的味道先拿个小布包封存起来，等着香囊绣好了再装进去。前几日嬗媛同陆筠和虞九烟打的样儿都差不多了，今日只需将花样缝制在布囊上，再把香料装入封口便好。

“唉？这个石斛的样子是谁的啊？”嬗媛从一堆花儿样中翻出一个天青色的石斛绣来。

“我…我的…”陆筠脸上有些热，忙从嬗媛手中一把夺过了绣样儿。

嬗媛轻笑了一声：“你急什么…这么紧张做什么…”

“没…没什么。”陆筠低了头装模作样地穿绣针，竟一不小心扎破了自己的手。

“怎么这么不小心。”九烟听见陆筠“嘶”了一声，忙掏了绢子给她止血口。

“竹均，你怎么了，还好吗？”嬗媛忙问道。

听得这边的响动，献渊几个也凑了过来。

陆筠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是不想让人看见给譫玚绣的花样儿才没留神扎破了手指，心下正想着如何搪塞过去，却听见献渊说道：“竹均，你是不是不舒服啊，怎么脸这么红啊？”

虞九烟抬头看了自己一眼，仿佛知道了些什么，调笑道：“筠儿这么紧张这方天青色的花样，怕不是绣给心上人的？”

陆筠瞪了一眼虞九烟，看着她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便局促地说道：“哪有，九烟净瞎说这…这是给玉麒麟的。”

陆筠奉命驯养玉麒麟的事伯玉府之内众人皆知，倒是可信。

“可是，你半个月前不是说绣了个祥云的给玉麒麟吗？瞧，还在我这儿呢。”嬗媛晃了晃手里的祥云图样，不解地问道。

“那…那个啊，我后来觉得还是石斛符合它的气质，对…对…。”陆筠的手心不住的冒汗。

“既然是这样，那祥云样儿不就废掉了，不如竹均你把这祥云的给我，我最喜欢祥云花样儿了，以前我母亲就总给我绣这个。”济水看着自己，面上一派真诚。

“好啊，既然你喜欢就拿去好了。”陆筠此刻十分希望济水是一时兴起，可当她眼瞅着济水把祥云图样拿过去时脸上那欣喜若狂的神情，陆筠就知道，小云儿是戴不上自己亲手给它缝制的香囊了。都怪譫玚，陆筠在心里把譫玚的祖宗十八代数落了个遍，后来才想起来譫玚无父无母，原身乃是西海海底孕育出的一块圣玉，哪里来的先祖，一时竟连气也撒不出来。

见陆筠有些出神，虞九烟趁着众人各自忙碌之际拽了她的衣袖到了僻静的回廊下头。

“那石斛绣是怎么回事？”虞九烟问道。

“你还说呢，你刚才都在说些什么啊，净看我笑话。”陆筠的语气有一丝抱怨。

“好好好，我错了，我不该开你玩笑，”虞九烟揉了揉陆筠的头发，接着说道“但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半个月来你每天晚上暗自挑灯都在做些什么，你说这若不是绣给心上人的，干嘛偷偷摸摸不让人看见。”

“我…我那是白日里没时间。”陆筠依旧嘴硬。

“跟我说说，那人是谁，竟然让你绣石斛？”虞九烟坚持问道。

“石斛怎么了？”陆筠一时不解。

“石斛花乃是秉性刚强，祥和可亲的象征。只能绣给父亲一样的长辈的。”虞九烟一脸担忧的解释，她怕她可怜的筠儿恋错了对象。若那人和陆筠心意相通也就罢了，万一是真将陆筠当成小辈，她的筠儿还不得一江春水，付诸东流。

“啊？怪不得。”陆筠自言自语道。

“怪不得什么？”

“唉，我也是没有办法啊，”陆筠仿佛如释重负一般，说道：“是那日我问老师玉麒麟闻不得什么香想着绣香囊来着，结果他非要我照着他一方绢子的样子给他也绣一个，你想我能不应承下来吗，可要是被别人知道了这事，指不定又要传成什么样子了，所以我才晚上偷摸绣的。”陆筠感觉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本来她就不解为何譫玚突然也要一个香囊，现如今听九烟这么一解释，倒是明白了些许，大抵是他作为一个长辈想要锻炼一下小辈的动手能力吧，对，一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