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山赋 第16章 第 16 章

陆筠是被热醒的。

前半夜陆筠还觉得微冷，便蜷着身子取暖。可后半夜不知怎么了，整个身子像是被一床厚厚的被子压住了。奈何陆筠实是困极了，睡到天色清明满头大汗才想着要踢掉被子，半梦半醒间，陆筠伸出爪子想要扒掉身上的束缚，却像突然打到了什么东西似的，陆筠一惊，霎时没了困意。

譫玚就这么斜靠在自己身旁，一头墨发散着，没束玉簪。

陆筠目不转睛地盯着譫玚放大的脸，一动也不敢动。他的手还搭在自己的腰上，陆筠本就害热，可如今醒了见二人这样亲密地躺着，更觉全身滚烫，燥热不堪。

陆筠虽不能动，但脑子却在转悠，想着自己昨晚分明是在花海竹榻与譫玚对饮，怎的今日一早醒来竟是在他内殿的榻上，还躺在他身旁。

陆筠心里盘算着，实在不能同他这个姿势再躺下去了，倘若再过个一时半刻，自己怕是忍不住要摸摸他的脸，或者偷亲上他一口。

一柱香的功夫过去，陆筠见譫玚还没有转醒的迹象，便打算悄悄提起譫玚放在自己腰间的手，再以极快的速度缩到榻尾滚下去，神不知鬼不觉的逃走。

陆筠正欲起身，便听见譫玚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刚睡醒的喑哑。

“醒了？”

譫玚抬起眼皮看着陆筠艳红的小脸，不禁心情大好。

“嗯。”陆筠许久方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字来，额间的汗早已浸湿了鬓发。

“睡得好吗？”譫玚并没有打算就让陆筠这么走了，反倒同陆筠聊起了天。

“还…还好。”

“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很热吗。”譫玚在榻边的小几上取了绢子，极其自然地替自己拭汗。

“学…学生自己来就好。”陆筠接过了譫玚手上的绢子，胡乱揩着脸。

“你怕我？”

“没…没有，只是…老师亲自为学生擦汗，学生…惶恐。”陆筠垂了眼不敢看他。

譫玚盯着陆筠的脑袋看了半晌，见她一直无话，便起身靠在床头道：“你昨日喝多了酒，睡着了。本想让合虚送你回去，但你一直抓着我的衣服不放，所以只好让你睡在我殿里。”

陆筠偷偷抬头，见譫玚面色平静无波，觉着他的话可信，便起了身揪紧衣领子跳下了床榻。

“不吃了早膳再走？”譫玚神色慵懒，望着陆筠手忙脚乱的整理仪容，那模样仿佛受惊的兔子，着实有趣。

“不…不用了，多谢老师昨夜收留学生，老师的恩德…学生改日再报。”陆筠匆忙地行了礼便撒腿就跑，譫玚敲了敲额头，笑意深达眼底。

陆筠回到葳蕤台的时候天方大亮，为了不被人发现自己夜不归宿，陆筠脱了鞋提在手里，蹑手蹑脚的进屋。

“回来了？”屋内虞九烟和嬗媛正用着早膳。

陆筠被二人吓得不轻，整个身子僵直地立在门口，手上的鞋也掉落了。

“呵…呵呵…你们俩今天怎么起的…这么早？”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没在老师那用早膳吗？”嬗媛拿了鲍鱼酥吃，嘴里含糊不清。

“你…们怎么知道我昨晚在老师那？”陆筠心想完了完了，这下哪怕是跳进清微天玉清境的洗尘池也洗不清了。

“昨晚上合虚仙者传话，说你被老师留下来为开祖祭抄写《大藏经》宝积部，大概率回不来，让我们不必等你。”虞九烟道。

“是…是。”陆筠挤了挤嘴角，合虚真是编瞎话都编得如此有水平，让人挑不出一起毛病来。

“抄了一夜经书累了吧，快坐下来吃点东西去补上一觉。”嬗媛重新摆了副碗筷，又给陆筠的碗里添了许多东西，二人看着她填饱肚子，才推了她上床补眠。

陆筠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

昨夜自己是喝了多少酒，发生了什么竟半分也想不起来了。细细回忆，脑子里仍旧是一团乱麻。陆筠不禁叹气，她是真的想知道昨夜自己醉酒失态的样子有没有吓着譫玚，又或者让他心生厌烦觉得自己贪杯撒泼，不守礼仪规矩。看着被自己揉成抹布一样的绢子，陆筠的眉心索成了一个川字。

自那日醉酒同榻而眠后，陆筠便察觉出二人的关系起了微妙的变化。

陆筠每每随侍在他身旁，总是能在神思飘忽间与他的目光相撞。又或者是他读书品茶时突然想拿起案上的一样东西，二人便仿佛商量好了似的鬼使神差地伸向同一处去。更甚的，是陆筠若同小云儿嘻笑打闹的久了，晾着譫玚在旁时，便总是觉得后背有一道阴森森的目光盯着自己，可转头看譫玚，他还是处变不惊的托腮喝茶。

陆筠脸皮薄，这样的接触使得陆筠羞怯难当，可譫玚却还似平常一般，面上全然不见半分变化。一开始陆筠总是脸红心跳的，但望着譫玚冰冷如磐石一样的表情，后来竟也失了新鲜。

陆筠天真恣意，没羞没臊的生活终结于在西海的第二十年。

那天，可真当得上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筠儿，筠儿醒醒。”虞九烟推了推睡得四仰八叉的陆筠。

陆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嘴里嘟囔着：“哎呀九烟，让我再睡会，昨日被老师拉着打点他去西天南无药师处讲经的行装，我可是半宿都没睡，好不容易送走了他那尊大佛，好姐姐，你就让我懒一懒吧。”

“怎么，老师不在，你就不做个早睡早起的乖孩子了吗？”虞九烟捏住了陆筠的鼻子。

陆筠一时被捏得喘不过气来，只好一个挺身坐直了起来。

“有话快说，本宗主给你半刻钟。”

“呦，学会摆架子了，可以啊，有老师撑腰，气势涨了不少啊。”虞九烟抱着臂看着一头乱发的陆筠调侃道。

“姐姐，我温柔可人美丽大方惊才绝艳名动天下的虞姐姐，筠儿真的很困啊。”陆筠扯着虞九烟的袖子撒娇，两只眼睛红红的，十分委屈。

“好了不逗你。我是真的有事，你昨个睡前不是托我今早给玉麒麟准备膳食嘛，可是待我准备好吃食去玉麒麟的住处，却不见了玉麒麟，只剩下这个荷包，我寻遍了整个伯玉府，都没找它，所以才慌了神，想叫醒你与我一同寻找。”

陆筠看着虞九烟手上的荷包瞬间清醒了几分。那个荷包是后来陆筠为了弥补没给小云儿送成的香囊才重新做的，里面还放了它最喜欢的白芷和罂粟。

“怎么会不见呢，整个四宜书院你都找过了？书院后头的密林你也找过了？”

虞九烟严肃的点头。

陆筠有些紧张，四宜书院是陆筠和譫玚看着一点点建起来的，因着那地方阳光充足，又有书院后头的密林让它捉迷藏玩，无论哪个季节都能让小云儿寻到合适的去处打滚发懒，因此才取名四宜书院。以前它若不见了，定能在密林找到它，可如今九烟却说整个伯玉府都遍寻不到小云儿的踪迹，陆筠便急忙裹了衣服，连头发也来不及梳就出门寻找。

陆筠快要发疯了，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小云儿究竟去了哪里。现下譫玚和合虚都不在府中，若是小云儿就这么丢了，自己该如何同譫玚交待。

正是心急如焚的当口，却听得众人喊叫。

“你们快看，天怎么变成了暗红色。”

陆筠望着远处浓重的云雾，心下没来由得一紧，突听得一阵玉铃铛的声响，小云儿！

陆筠抛下立在葳蕤台的人循声而去。先是内院结界，重光殿门，复又穿过杜若花海，回廊后殿，陆筠觉着自己从头冷到了脚底，每往前行一步，身子就沉重几分。

此时的若木树火红的就像天边的浓雾，粗壮的树干之中，玉麒麟的半个身子已经被扯了进去，空气中弥漫着怪异且熟悉的香气，陆筠有一瞬的失神，眼看着玉麒麟整个身子都要陷进去，陆筠才下意识的拽住了玉麒麟的一条腿。

可惜陆筠的力气实在太小，坚持了不过半刻钟，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入了结界之中。

大荒落名副其实，果真是天下间最荒芜，最阴森，最可怖的地方。

陆筠的脑袋有些晕，晃了好几下眼前才又复现清明。

这是个满是沙砾顽石的地方，天空猩红暗沉，不见清光。远处，玉麒麟正被两只巨大的黑色怪物撕扯着。玉麒麟虽是上古灵兽，神勇非凡。但是那怪物足有玉麒麟的三倍大，还是两只，不一会儿，玉麒麟已浑身是血，叫声惨痛。

陆筠心下思索了一番，便毫不犹豫地掏出了尧光笛吹奏，果然，那两只怪物听得笛声便转头朝陆筠的方向来。

陆筠还未防备，其中一只怪物已经冲着自己撞了过来。陆筠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浑身的骨头仿佛都已经散架了。

上古十大凶兽之首的獓狠，果真厉害。

这边陆筠刚被撞翻在地，玉麒麟就已挡在了自己身前。陆筠此刻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呕了一大口血出来，溅得满身都是。

可还未等玉麒麟完全将自己护住，陆筠的整个下半身就已经被另一只獓狠兽咬住了，獓狠兽尖利的獠牙嵌入了自己的肉里，痛得陆筠脸色惨白，眼看着自己的腿就要被獓狠的牙刺穿的时候，陆筠使出了全身仅剩的力气吹起了尧光笛，那笛声诡谲刺耳，两只獓狠兽像是被掐住了脖颈，大吼一声发狂的乱撞起来。

那是竹山赋驭兽段，能够调教猛兽也能够将其制服，因是驭兽，玉麒麟也未能幸免。

看着玉麒麟狰狞地在地上打滚，陆筠心下不忍，笛声也逐渐减弱变缓。

陆筠知道这样不是办法，若是自己执意吹笛驭兽，那么玉麒麟最终也会受万箭穿心之苦而死。正是踌躇的时候，小云儿突然朝自己叫喊了一声，这么多年的朝夕相伴，自己早已同小云儿心意相通，她知道小云儿是想让自己不要顾念它。

陆筠明白此时不是心软的时候，望着玉麒麟，陆筠顷刻间突生一计。

主仆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陆筠便拾起满是鲜血的玉笛吹奏了起来，就在这当口，玉麒麟飞快地扯了两只发狂的獓狠兽的犄角狠狠地撞在一起，又趁着那两只怪物发痛的当口，照着心窝就是一脚。

约莫一柱香的时间，那两只凶狠的獓狠兽终是瘫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陆筠停止了笛声，拖着一条残腿爬向早已奄奄一息的玉麒麟。

陆筠觉着身下仿佛有千斤重，结界之中的气息越来越混浊，天空也愈发地晦暗。地面上突然下陷出许多小洞来，一团又一团火红色的污秽之物从地下窜上来，陆筠知道，那是恶灵。陆筠的脚似是被恶灵缠住了，整个身子也被包裹在一片混沌之中。自心上燃起的火愈来愈旺，仿佛就要将自己灼伤个干净，被烈火反复炙烤的感觉原来是这般，陆筠这样想着。

神思清明间，陆筠突然忆起同譫玚这么多年的过往来。

想起自己喝醉了酒认错了人，想起自己赢了飞花令非要央着他指点自己的音律，想起他允自己入内院作画，又想起他带着自己去西海码头接玉麒麟的那一日。

想到这数十年的日子，陆筠笑了，原来二人开心的时候竟这样多。

陆筠觉得此刻自己便是葬生在这大荒落中，也没有什么遗憾了。若真说有什么来不及完成的事，那便是自己还没能够同譫玚讲上一声自己喜欢他。

是，自己喜欢他，这是自己用了许多年才想明白的事情。

不关乎年少时期的崇拜，也不关乎他尊贵的身份，只关乎他这个人。

以前陆筠总觉得，时势造英雄，而譫玚就合该是那个应运而生，睥睨天下的英雄。

可后来陆筠知道，譫玚不过是个孤独寂寥，需要有人温暖的普通人。

他不是生来就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大抵是数十万年的生命里，见过太多的争斗杀伐，明争暗夺，所以便在这无尽的生命长河中默默地闭上了自己的心门。

陆筠的眼角泛起了一滴泪，缓缓地合上了眼睛。

重重迷雾中，被万千恶灵缠住的少女仿佛失掉了所有的气力，身子被一点一点的吞噬，最后湮灭在熊熊烈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