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楼的食物,到底还是没能尝上一口,而且自那日之后,金玉楼便被朝廷封了,昔日热闹的酒楼,如今成了街头拐角最冷清之处。
京都府尹亲自带人封的楼,民间猜测纷纷,渐渐流传出消息,说是这金玉楼似乎惹恼了杜丞相,所以才落得这个下场。
但是大多数人是并不相信这一点的,在百姓的眼中,杜丞相绝对不会是徇私枉法,滥用职权的高官,但这一次,月牙告诉我,的确是杜夜阑让人封了金玉楼。
杜夜阑前脚将我从金玉楼带回丞相府,后脚金玉楼便被封了,所有的人都被勒令不许谈论那日的事情。
我昏迷了两日,醒来时是夜半,屋内却燃着好些蜡烛,灯火通明。
我看着头顶绯色的帐子,看头顶落下了一大片阴影。
杜夜阑穿着一件银色的长衫,闭眼坐在床侧,他的脸色在烛火下透着几分苍白,不知是不是那两排蝶翼般的长睫毛落下的阴影,我瞧着他眼底透青,憔悴极了。
可尽管如此,绯色帐下,依旧美人如画。
我一时分不清,我是在做梦,还是回到了丞相府。
“好好,你醒了?”喑哑惊喜里含着微微颤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杜夜阑醒了。
我有些渴想要喝水,还未开口,却已经被杜夜阑抱进了怀里。
我想了想,还是没有推开杜夜阑。他的怀抱温暖而有力,恰好安抚住了我不安的心。
良久,我才问他,他是如何将我从酒楼带出来的,珍荣公主如今怎样了?
我当时用桌上的托盘砸了下,有情急之下的无奈,也有恐惧珍荣会将我的身份说出去,所以不得不下手的原因。
但无论如何,在杜夜阑推开门走进雅间的那一霎,我便已经从崩溃的情绪里清醒了过来,我知道我犯了一个极为愚蠢的错误。
就算珍荣公主知道我就是魏青梧,她一时半刻也拿不出证据证明我的真实身份,只要这中间有时间,那么杜夜阑一定能想到办法替我周旋。
再不济,我还有时间隐姓埋名逃离京都。
可是,珍荣公主受伤或者意外身亡的话,那结果便完全不是这样了。
朝廷一定会就这件事查个底朝天,到时候无论我是不是魏青梧,我都会因为伤害了公主而受罚。
大概率,是被送上断头台吧。
“你昏迷之时,雅言和王宗都在外面,他们各自查看了你和公主的情况,公主额头受到了敲击,晕了过去,虽然看上去严重,但是没有性命之虞……反倒是你,气血翻涌,情况比公主糟糕太多,还好王宗……”
杜夜阑欲言又止,似有顾虑,但听上去,是王宗救了我。但这些并不是最紧要的,是以我也没有追问,我关心的是我们如何离开金玉楼的。
“公主的守卫和宫女都在屋外,屋内这么大的动静,他们一定知晓了这件事……朝廷是不是已经下旨抓我了?”
我紧紧攥着杜夜阑的胳膊,紧张地说话气息也有些不稳。
我的确是没那么怕死了,毕竟早就死过一回。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因为金玉楼的这件事白白送命,那我死的简直比三年前还要冤枉。
杜夜阑伸手轻抚着我的脊背,让我安静下来。
“没事。我确认了你和公主无事之后,立刻让人清空了金玉楼,将你和公主分别带了出来,只是金玉楼里的人多少知晓那日的事情,不能再让这酒楼开着了。”
我垂眸,心有歉疚。
我也知道金玉楼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多半是不能继续正常开着了,只是这对于金玉楼而言,的确是无妄之灾。
“杜夜阑,金玉楼的人因为我的一时冲动,白白受了亏损,我心里有些愧疚,我先前攒了好些首饰和银钱,我想——”
“你想补偿金玉楼的人?”
杜夜阑一个眼神便猜出了我的想法,我点点头,也不否认。
杜夜阑却笑道:“你的那点私房钱,是买不下金玉楼的。你攒那些钱,不是为了离开丞相府以后作打算吗?如今散了,将来离开丞相府,难道要干我当年的营生,沿街乞讨?”
我瞪了杜夜阑一眼,捶了他两下。
这人怎么忽然便有些不正经起来,我推开他,指了指桌上里的茶壶,杜夜阑给我倒了杯水。
就着他的手喝了两杯水,嗓子这才舒畅起来。
杜夜阑眉眼含笑,望着我道:“金玉楼我已经私下买了,不过走的是桃言那丫头的身份,金玉楼原本是她们家的,如今让她买下也算名正言顺。”
“可是桃言一个丫头,怎么有那么多钱买下那楼?”
“丞相夫人体恤下人,大发慈悲替她买下的。你既是丞相夫人,又是安平侯府的二小姐,出手阔绰也不会惹人怀疑。那酒楼暂且搁置一段时日,过后便可重新开业。”
我想了想,仍然是觉得这样子,像极了我和杜夜阑强占酒楼,可杜夜阑却说,当年金玉楼的掌柜从桃言父亲那里得到金玉楼,也是在背地里使了一些肮脏手段的。
“杜夜阑,你既然是个清正爱民的好丞相,那你这样得了酒楼,真的心安?”
杜夜阑走到门边,打开门对着屋外说了两句什么,回头看向我,说道:“金玉楼这么大的酒楼在京都开着,背后必然有所倚仗。你猜猜,金玉楼背后的仪仗是谁?”
杜夜阑需要花钱买下金玉楼,这金玉楼背后仪仗自然不是他本人。但是杜夜阑看上去对强占酒楼一点也不觉得理亏,我合理怀疑他和这酒楼背后的主人有些恩怨。
我脑海里闪过两个名字,“刘太尉还是王御史?”
杜夜阑:“刘太尉。”
杜夜阑前几日才将清州的兵权给了刘太尉,这几年背地里被刘太尉和王御史也坑了好些次,这么一想,我心里对金玉楼东家的亏欠也消失了。
毕竟如今我与杜夜阑算是夫妻,那么通我们两个同仇敌忾一下也合情合理。
可是我转眼想到刘太尉是珍荣公主的舅舅,瞬间便又愁苦起来。
“金玉楼的事情解决了,可是珍荣公主呢?除非珍荣公主失忆,否则朝廷一定会问罪我吧?”
杜夜阑沉默了片刻后,在我身边坐下,神色从容地说道:“公主那边,我自然有法子让她不说出这件事。好好,你不用担心这些,你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不要像这次一样大悲大喜大怒大惊。”
杜夜阑说的话,大多是时候都是可信的。他如此自信能够让珍荣公主闭嘴,我便决定相信他,至于他用什么方法让公主甘心不追究,我打心底便不是很想了解了。
杜夜阑从袖中取出了一张纸,将纸张展开后,杜夜阑递给了我。
“这是在找到你的时候发现的,就在屋中的桌上,是公主的吗?”
我点了点头,应该是珍荣公主的东西,当时她丢下这张纸,我还没来得及看这之上写的是什么。
展开之后却发现,这纸上竟然是一副小肖像。
画上女子神态模样,给我一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半响,我愣愣抬头对上杜夜阑的眼眸,问道:“这是我的小像?”
杜夜阑眸色深邃,说道:“准确来说,这是北周皇后魏青梧的小像。画上衣冠,是北周皇后才能用的九凤金步摇和玄色凤袍。”
手中的纸张翩然滑落,我忽然觉得一股阴寒从脊背上爬到了脖颈,有些窒息。
我咬着牙将那张纸重新拿了起来,“的确是北周皇后才能使用的衣冠,但是我从来没有穿过这玄色凤袍,金步摇在慕容宜那里。当初司徒景湛登基,我已经被软禁了,他只是下了旨意封我为皇后,却并未举行封后大典,更遑论这些东西。”
屋外响起桃言的声音,杜夜阑从我手中抽过那张小像,放到了烛台火苗上,顷刻之间,火蛇便将那纸张化为了灰烬。
“好好,你当初穿过还是没穿过这些并不重要。将这画像给珍荣的人,只是想让珍荣知道你可能就是魏青梧。我们现在需要找出,是谁将这画像给了珍荣,多半是北周在南越的暗桩……我怀疑这张画像到珍荣手里有段时日了。”
我咬住了手指,手上传来了丝丝痛意,我突然想到了之前回安平侯府的事情。
“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回安平侯府吗?我被人推进了河里,当时我的注意里被月牙吸引走了,我以为是月牙对我动手,可后来我才知道,是公主的人对我动的手。”
当时那个推我下河的人说了一句话,我一直没怎么细想明白,如今却懂了。
“推我下河之人,斩钉截铁地说我是‘已死之人,安敢觊觎贵人所好’。后半句应当是指我嫁给了你,对珍荣公主横刀夺爱了。前半句,她是如何笃定我是个已死之人?”
“在那之前,珍荣公主应该就得到了你的小像,心中有所怀疑。那推你下河的婢女,也许原本不是为了杀你去的,可能是被公主派去安平侯府打探你的底细,却恰好碰上我们去侯府,便干脆动了手。”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杜夜阑,那小像,应该是司徒景湛亲笔画的,他曾经,给我画过几次小像,我认得出来。”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是愤怒也是惊惧,“司徒景湛从我苏醒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想好了,如何再次好好将我利用殆尽了吧……让司徒景澈引诱我给你下毒,将我的画像给珍荣公主,一旦我的事情暴露出来,藏匿我的你必然也将万劫不复?”
杜夜阑再次温柔地抱住了我,说道:“好好,也许,不止如此。珍荣公主未必愿意看我出事。”
我不解地看向杜夜阑,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可是杜夜阑并不打算解释,他开口让屋外的桃言进来了。
“你昏迷了两天,我让厨房一直热着粥,你多少吃一点。其他烦心的事情不必担忧,我会处理。”
我看着他喂到我嘴边的粥,忍不住皱眉:“杜夜阑,其实,我并不希望你替我解决一切问题。光是朝堂和百姓的事情,就已经让你很累了吧?在分心处理我的事情,你是想直接白了头吗?”
杜夜阑怔怔看我,垂首轻笑:“好好,你和天下,一样重要。如果我真的白头了,你别嫌弃我好吗?”
心里某一处,酸到有些发疼。
我何时,嫌弃过你呢,杜夜阑?
“杜昭,这么些年了,若我一直躲在你的羽翼庇护之下,那我便还是当初那个魏青梧啊。我不想浑浑噩噩地活着,那些麻烦和问题是冲我来的,我也想试着自己去解决。”
如果我永远没有解决这些麻烦的能力,他日我离开你,要怎么独自存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