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里点着香炉,门关上便将酒楼的热闹声也一并隔绝在了外面。
随便逛个酒楼还能遇到公主,的确是我未曾想到的。
珍荣公主坐在对面,她未曾开口,我也只能站着回话,可进了屋子,公主却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手中的茶盏出神。
我站了会儿,鼻尖闻着外头的饭菜香,十分没骨气地感觉到了饥饿,便忍不住问道:“不知道公主有什么话想问我?”
珍荣公主忘了我一眼,说道:“本宫想见你,非得有事吗?上次赏花宴,为何没有参加,可是我这公主的面子不够大?”
珍荣公主容貌艳丽,眉宇间高高在上的华贵气却让她艳丽的容貌显得有些凌厉,让人不敢直视。
此时她虽然笑着问我,可眼底冰冷,那张艳丽的脸便染上了有些骇人的怒意。
赏花宴也不只是我不去,杜夜阑也没去,也不知道珍荣公主在宫里有没有逮着杜夜阑问没去赏花宴的原因。
我垂着眼睛,看着纹路精美的桌布一角,说道:“回禀公主,臣妾那两日身子不好,病歪歪的。我怕去参加赏花宴,将病气过给了其他人,这反倒是罪过,所以没去。”
珍荣公主的宫女却突然怒目瞪向我,说道:“你既然病着,怎么有人在小苍山附近见到你?你与丞相分明是去登山了。”
我按捺住想翻白眼的冲动,挤出笑容道:“因为我病了,夫君便一定要带我去山上寺庙祈福,所以我们才去了小苍山,的确不是有意欺瞒公主。若是公主不信,不如问一问我夫君。”
珍荣公主不语,她身旁的宫女却突然走上前,伸手便攥住了我的手腕,抬手向我打来。
一切都在一瞬间,我还没反抗,紧闭的门边被人破开,长剑一挡,便将那宫女打开了。
闯进来的是月牙,她满脸凶狠地瞪向了珍荣公主,抬脚便踹在了那宫女的肚子上。
宫女惨叫倒地,珍荣公主大喝一声,屋外顿时又有好些带刀身着官服的人从隔壁屋子跑了过来。
数把明晃晃的长刀对准了我和挡在身前的月牙,月牙想要把剑,我立刻按住了她。
“别冲动,杜行呢?”
月牙看向屋外,杜行和雅言匆匆跑了上来,身后还跟着九越书院几个人,定荣公主也在,她看到堵住门的带刀护卫后,立刻捂住了自己的脸,却也没有离开。
“姐!你们拿刀对着我姐做什么,你们知道我姐是谁吗?”
魏青琢这傻子还看不清状况,到门口便立刻卷起袖子推搡举刀的侍卫想要进门去,却反被人用刀架住了脖子。
我看了一眼这架势,便对着门外的杜行无声说了两个字。
“丞相。”
杜行会意,却没有自己离开,而是低头对雅言说了两句,雅言便转身离开了。
我走到月牙身前,直接对着珍荣公主跪了起来,俯首道:“公主,我这婢女愚笨,只想保护我,才误会了公主的一番好意,月牙,快跪下,公主只是想让人给我倒茶。”
月牙明显不认同我的说法,但却没有当场反驳,木着脸跪了下来。
一时间无人敢说话,原本喧闹的金玉楼也瞬间寂静。
珍荣公主不紧不慢地饮着茶,然后又倒了一杯,将这杯茶端到了桌边,道:“既然方才那杯茶没喝到,那本宫便再赐你一杯茶。”
我抬头看向悬在头顶的茶,伸手去接,那白瓷的茶杯却在我的手接到的刹那,微微一翻,滚烫的热茶便从我的掌心泼了下来,顺着手腕流进了衣袖。
焦灼滚烫的痛意让我忍不住颤抖,一旁的月牙伸手便抓起了剑,她身后的长刀却越过她,贴上了我的脖颈。
“公主,是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惩处我,只是因为我没有接住公主赏赐的一杯茶?”
我低头看着被烫的发红的双手,心中却没有一丝紧张,我甚至觉得我此刻比任何时候都冷静。
我仰起头,看向了珍荣公主,在她错愕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飞快掠走的快意。
公主错愕的眼神转身被恼怒替代,她站起,俯视着我,说道:“没接住本宫的赏赐倒也不必死,本宫也不是这般滥杀无辜之人。只是你这婢女,竟然妄图对本宫行凶,刺杀公主,难道还能活着?”
“你想说,这是误会,你的婢女并不想刺杀本宫?”
珍荣公主微微弯腰,涂得鲜红的指甲贴上我的脸颊,然后抬起了我的脸,低声道:“可是,只要本宫说你的婢女想刺杀本宫,那么,她就是想刺杀本宫。”
珍荣公主松开手,说道:“你们退下吧,本宫和丞相夫人说说话而已,做什么剑拔弩张的。”
话音刚落,那些反着寒光的长刀便被收了回去。
屋外的带刀的侍卫一起退下,也将魏青琢和月牙,杜行一并都赶走了。
珍荣公主又倒了一杯茶,这次没有失手翻倒,而是稳稳递到了我手里。
“魏静好,这个名字是你自己取的,还是杜昭给你取的?”
我跪在地上,被烫过的双手隐隐作痛,捏着手里那杯新茶,明明隔着瓷杯传递到手上的是点点温热,我的脊背上却泛起了凉意。
“本宫该唤你魏静好,还是……魏青梧?”
屋子里只有两个人,我听到这句话时,手中的茶杯瞬间倾翻在地,茶水下,满地狼藉,我仰头看向珍荣公主,她也怔住了,旋即眼中露出震惊。
我心中一颤,不由后退起身,伸手便抓住了桌上剩下的茶盏。
坚硬的茶杯咯着掌心,提醒着我我刚才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珍荣公主并不确定我的身份,她方才的神情分明是因为我的反应感到震惊,她那话,是在诈我!
珍荣公主这是也有些失措地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她伸手指向我,质问道:“你果然是魏青梧吗?你不早应该死在江城了吗?”
“是杜昭救了你?他竟然敢瞒天过海,将北周弃后带回来藏在丞相府?”
我用力抓了下手中的茶杯,掌心传来微微痛楚,我借着这丝疼痛勉强冷静下来,对着珍荣公主说道:“公主,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魏青梧是我的长姐,我自小被寄养在深山的庵中,与我姐姐并不相熟。”
珍荣公主冷冷看着我,收敛了脸上震惊的神色,道:“魏青梧,本宫早就觉得你出现得蹊跷,我从未听闻安平侯府还有个寄居在外的女儿,更遑论你与杜昭如何相识,忽然便成婚了,若你不是魏青梧,方才为何慌张至此?”
我松开手,将手中的茶盏放回桌上,然后伸手慢慢抓住了桌上盛放茶盏的托盘。
“公主,我只是太久没有听到长姐的名字了。我的长姐被封为和亲公主前往南越,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客死他乡,我们一家心中悲痛,这几年从未曾提及过姐姐。”
“而这些年,南越似乎也无人提到过我这可怜的姐姐,是以方才公主忽然提到我长姐,我才会惊讶失措。公主如何会觉得我是我姐姐呢,我姐姐可是死在了南越北周十几万士兵面前的。”
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之下,被一箭穿心啊。
我忍住喉间微微激动的哽咽,凝眸看向珍荣公主,珍荣公主看我的眼神却已经是志在必得的冷漠了。
“本宫虽然不知道杜昭是如何保下你的,但你一定是魏青梧。是了,杜昭一定是同情你,他一直对当初送你去和亲耿耿于怀,将你带回娶你,也一定只是为了偷偷藏住你让你苟活。”
我看着珍荣公主越来越激动的面容和越来越快的语速,发觉她已经完全沉溺到了她自己的想法里。
沉溺于爱慕的女人,果然擅长自欺欺人。
若杜昭是为了让我偷偷活着,哪里需要大张旗鼓娶我,让我隐姓埋名活在边陲小镇不是更合适?
我慢慢抓紧了手里的托盘,对珍荣公主说道:“公主,若我真的是魏青梧,那丞相可就是犯了欺君大罪。若是这件事被北周知道了,那两国之间,难免会再起祸端,你难道忍心让丞相因此丧命吗?”
珍荣公主安静下来,她望着我轻蔑地冷笑,然后从袖中丢了一张卷纸出来。
“本宫并不想亲自动手,但,杜昭对你的心思太重,已经到了本宫不想容忍的地步。本宫不会让杜昭有任何危险的,你一个本就不该活的人,便自裁谢罪吧。”
“杜昭这些日子对你足够好了吧,你但凡有些良心,便该早早离开杜昭,以免因为你的身份连累杜昭。”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托盘,问道:“若是我今日死在这里,公主不怕杜昭恨你吗?”
珍荣公主缓缓微笑,道:“地上泥与天上云,或者他会因一时同情选了地上泥,但谁会愿意一辈子与卑贱泥尘为伍?魏青梧这三个字,就不应该继续存在。就算不是因为杜昭,你也必须死。”
不知道为何,我有点想笑。
原来,我在某些人眼里,只是地上泥。
可是,眼前的公主,你是否知道,若非我这一滩泥,当初死在清州的就应该是你了。
我猛地抓起一直紧握的木头托盘,对着珍荣公主的脑袋狠狠拍了下去,然后迅速捂住了她的嘴。
珍荣公主瞬间瘫倒在了我身上。
我用力喘着气,然后将托盘放到了一边,抱着公主坐倒在了地上,浑身冷汗。
“公主?呵呵……魏青梧从来不是一摊泥,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不能因为你是天上云,便真的将我的命视若草芥。更何况,泥也好,草芥也好,只要有心,都可以好好活着,而不是自裁谢罪。”
我,魏青梧,从来没有罪!
紧闭的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兵刃相交,我看到一道玄衣身影推门而入,那人脚步微顿,旋即反手关门,将那喧嚣再次隔绝于外。
我仰起头淡定地看向杜夜阑,他深邃的墨眸里满满的,全是我。
“她知道,我是谁了。可是我,不想再做魏青梧了。”
汗水从额头一点点滑下,我用力说出最后一个字,挺直了瘦弱的脊背。
杜夜阑走到我面前,抬起微冷的手一点点抹掉了我脸上的汗珠,然后伸手遮住了我的眼睛。
一片黑暗中,他说:“别怕,你只做我的好好。睡一觉,我会处理好一切。”